这是一种极难形容的神情,有惊疑、有恐惧、有悲哀,交杂在一起。当陈维如推门
进来时,徐玉音虽然背对著他,可是她却面对著镜子,照说是一定可以看到陈维如的。
可是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只是看著镜子中的自己。
陈维如也从来未曾见过一个人,这样子注视自己的。这时,徐玉音不但看著自己,
而且,一只手还在用力抚摸自己的脸──不,不是简单的抚摸,简直就是在用力拉著,
扯著自己的脸。从她的动作看来,像是她的脸上,戴著一个面具,她要将之扯下来一样
!
陈维如看到了这种情形,陡然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明白他的妻子在干甚么,也
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才好。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得徐玉音一连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陈
维如是可以肯定,徐玉音是在重复著同一句相当简单的话,可是他却没有法子听得懂。
陈维如向前走出了一步,道:“玉音,你说甚么?”
看徐玉音的样子,像是直到陈维如开了口,她才知道身后有人一样,陡然之间,转
过身来。当她转过身来之际,她的神情仍然是这样怪异莫名,她像是想笑,但是又十分
愤怒。一看到陈维如,又讲了两句话,仍然是陈维如完全听不懂的话。
这时候,陈维如只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突然侵袭全身。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诡异
了,诡异到了他全然无法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在他面前的,明明是他的妻子,可是,
为甚么她望著自己的眼光,全然是一个陌生人的,讲的又是自己听不懂的语言?
陈维如张大了口,不知道怎么才好。徐玉音反手指了一下镜子,继续讲了几句陈维
如听不懂的话,陈维如尖声叫了起来,道:“别讲我听不懂的话!”
徐玉音怔了一怔,忽改了口,道:“你……是日本人?”
徐玉音的这句话,却是用纯正的英语说出来的。陈维如在那一刹间,真是骇然到了
极点!
陈维如从小在英国长大,徐玉音是在英国读大学的,他们两人,平时也常用英语交
谈。两人的英语都十分流利,徐玉音的英语,还带有相当浓的利物浦口音。可是这时,
出自徐玉音口中的英语,却极其纯正,但多少有点生硬,而且,她还完全将自己的丈夫
当成了陌生人,问他是不是日本人!
陈维如吓得目瞪口呆,盯著徐玉音看著,像是在看甚么妖魔鬼怪一样。
而徐玉音还在不断用她那种听来极不自然的声音问道:“这是甚么地方?我怎么在
这里?发生了甚么事,究竟怎么了?”
她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每个问题,都使得陈维如的寒意增加。陈维如是一个医生
,他对眼前这种诡异的情景,首先想到的就是医学上的问题。他想到的是,玉音一定因
为精神上的过度压力,而使得她精神错乱了!
他大声叫了起来:“玉音,你在说甚么?你为甚么变成这个样子?”
这两句话,他也是用英语叫出来的。刚才他说中国话的时候,他的妻子,竟然问他
是不是日本人,这时,他一说英语,玉音怔了一怔之后,道:“你叫我甚么?”
虽然陈维如是一个医生,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不禁手足无措。他采用了最原
始的办法,不等徐玉音再有任何动作,就一步跨向前,扬起手来,重重一掌,掴在徐玉
音的脸上!
那一掌,掴得十分重,使得徐玉音的身子,陡然一侧,跌倒在地上。陈维如看看跌
在地上的妻子,又看看自己的手,身子禁不住在发抖。
他和徐玉音认识以来,连吵架都未曾有过,更不要说动手打架了,而这时,他却出
手打了徐玉音!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一面发抖,一面过去扶徐玉音。徐玉音的
脸,又红又肿,这一掌下的力道,著实不轻。
当陈维如去扶她的时候,她推开了陈维如,低著头,像在想甚么,陈维如又不知道
怎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大约有三、四分钟,徐玉音才抬起头来,掠了掠头发,望著陈
维如,发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来。
一看到这种情形,陈维如大大松了一口气。刹那之间,他的感觉也十分奇特,他感
到的是:啊,玉音又回来了!
玉音一直在浴室中,在他的面前,可是他却真正有这样的感觉。
陈维如的口唇发著抖,道:“你……你……”
徐玉音慢慢站了起来,由于陈维如一直在注意她,所以也留心到了她的一些小动作
。她在站了起来之后,向镜子看了一眼,又向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却全然不在意半
边脸上的红肿。
她的声音,听来像是十分疲倦,道:“真……是的,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梦
游症!”
陈维如呆了一呆:“梦游?”
徐玉音转过了头去,道:“我回来,等你,你还没有回来,我就睡著了。等你把我
……弄醒,我一定有十分怪异的行动?”
陈维如苦笑了一下,道:“还好,我……打痛你了?”
徐玉音这才抚摸著被打红了的脸,突然之间,她扑向陈维如。在陈维如把她轻轻搂
住之后,她紧靠著他,伏在他的肩头。陈维如立即感到,她的泪水已弄湿了他肩头的衣
服。
陈维如在那一刹间,完全忘记了徐玉音刚才的怪异,只是不停地安慰道:“别哭,
别哭,梦游,就算真是梦游,也不要紧,很容易医治的。”
陈维如当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在劝慰徐玉音时,要加上一句“就算真是
梦游”。
陈维如怔怔地望著原振侠,仍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道:“我……为甚么在一开
始,就要说这样的话?我记得很清楚,我说了:‘就算真是梦游,也不要紧!’这样的
话。”
原振侠一直在用心听著陈维如从头说起,虽然他在听的时候,疑惑重重,但是他并
没有打断陈维如的叙述。中断叙述的是陈维如自己,他向原振侠提出了这个问题。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道:“那是你心中,并不以为她真的是在梦游!”
陈维如喃喃地道:“是的,我心中这样的认为。因为她当时的情形,很明显地是在
掩饰著甚么,是在向我撒谎,我根本不相信她!”
原振侠感到十分痛心,事态演变的结果,他是知道了的。他真不能肯定,究竟是陈
维如不正常,还是徐玉音不正常,他沉声道:“你和我都不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专家,
但是我知道,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患者,会有一种幻觉,觉得他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另一
个人!”
陈维如陡地尖叫起来,道:“幻觉?”
原振侠被陈维如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了一大跳,道:“当然是幻觉,这种病例很多
!”
陈维如盯著原振侠,道:“你以为,我为了她有自己是另一个人的幻觉,就把她…
…我自己的妻子杀了?”
陈维如说到后来,语音尖利而带著哭音,显出他心中极度的哀伤。原振侠在这时候
,实在无法作出评论,他只好道:“你再说下去,我才可以表示我的意见!”
陈维如不断安慰著,徐玉音也不断流著泪。好一会,徐玉音才抬起头来,满脸泪痕
,望著陈维如,道:“维如,我们是相爱的,是不是?”
陈维如忙道:“当然,玉音,当然!”
他一面说,一面去吻玉音脸上的泪痕。玉音又陡然抱住了陈维如,抱得极紧,在陈
维如的耳际喘著气,一面抽噎著,一面断断续续地道:“你爱我,不论发生甚么事,你
都爱我?”
陈维如一面答应著,一面问:“会有甚么事发生?”
徐玉音却并没有回答,只是将陈维如抱得更紧。陈维如心中虽然疑惑,可是也看出
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不适宜再问下去。
陈维如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把徐玉音半抱半扶,弄回了卧室去。等到他和徐玉音一
起躺在床上之后,熄了灯,两个人都不说话,陈维如已经朦胧地快要睡著了,突然之间
,他被徐玉音的叫声惊得直坐了起来。
他们的卧室,设计得几乎一点光也透不进来,窗帘是两层的,有一层是全然不透光
的塑胶布。所以,当陈维如直坐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面漆黑,他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
身边的妻子。
他的手才伸过去,就被玉音紧紧抓住,玉音在喘气。陈维如记得是被徐玉音的叫声
弄醒的,由于刚才他快睡著了,所以未能听清楚她叫了些甚么。这时,徐玉音一抓住了
他的手,就喘著气,急速地又说了几句话,那又是陈维如听不懂的话。
陈维如惊骇莫名,道:“我听不懂你说些甚么!”
在他这样说了之后,徐玉音改了口,又是那种纯粹而生硬的英语。她在急速地道:
“我……一定是迷路了,怎么一回事……快送我回去!”
陈维如忙一欠身,著亮了灯,灯光一亮,徐玉音用手遮住眼,可是却静了下来。陈
维如拉开了她的手,徐玉音的神情,一片茫然,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徐玉音在那一刹间讲的那句话,陈维如倒勉强可以听得懂,他听得出徐玉音是在叫
著:“真神阿拉!”
陈维如陡然一震,他想起了徐玉音所说的,其他的他未能听懂的话。那些话,他仍
然不懂,但这时,他倒可以肯定,那是属于阿拉伯语发音体系的语言!
陈维如一想到了这一点,忙问道:“玉音,你是甚么时候学会阿拉伯语的?”
徐玉音陡然转过头去,用力抚著脸,道:“你在说甚么?阿拉伯语,谁说阿拉伯语
了?”
陈维如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没有再问下去。当他熄了灯,再度躺下去之际,他
再也没有法子睡得著。他把当晚见到的,发生在徐玉音身上怪异的事情,归纳了一下,
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他归纳得到的结果是:徐玉音突然之间,行动像是另一个人,而且在讲阿拉伯语,
和她平时不说的那种英语。其中主要部分,是用阿拉伯语来说的,他听不懂。
第二天早上,陈维如由于没有睡好,显得相当疲倦。但是徐玉音看来完全正常,她
和陈维如一起出门,各自驾著车离去。
陈维如到了医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医院的精神科主治医生,把徐玉音昨
天晚上发生的事,假托是发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请教对方的意见。
精神科主治医生,在听了陈维如的叙述之后,轻拍著陈维如的肩头,笑道:“陈医
生,你说的情形,不应该请教医生,应该去请教一个灵媒!”
陈维如愕然──精神科的主治医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似乎不应该在这样的
情形下,和他开玩笑。
在他瞠目不知所对之际,对方又道:“严重的精神分裂,可以使人的人格也分裂,
造成幻觉。譬如说,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幻想自己是拿破仑,他会学拿破仑说
话、行动,甚至会积极去寻求约瑟芬来作为他的情妇。可是,不论他觉得自己多么像拿
破仑,他作为‘拿破仑’的一切行动,还是由他的意识和知识所产生的,是根据他对拿
破仑的所知来言行的。也就是说,如果他本来不会法文的话,在他自觉他是拿破仑之际
,他也绝不会讲法语!”
陈维如道:“我明白,可是刚才你说灵媒──”
主治医生道:“开玩笑的──你说的那个人,绝不会说阿拉伯语,忽然在自觉自己
是阿拉伯人之际,说起阿拉伯语来,说不定是甚么阿拉伯鬼上身了,哈哈!”
精神科主任医生有点放肆地笑著。他是把陈维如当成晚辈的,而且陈维如又没有说
明,事情是发生在徐玉音的身上,所以他可以毫无忌惮地取笑著。
但是陈维如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只觉得有一股寒意,在背脊上直泻而下。
“阿拉伯鬼上了身”这种话,听在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高级知识份子耳中,自然会
觉得荒谬。如果不是有昨晚的经历,陈维如一样会说荒谬。然而,昨晚的情景,历历在
目,陈维如除了遍体生凉之外,没有别的反应。
主治医生又道:“鬼上身,是不是应该找灵媒,或者找驱魔人──”
他说著,突然停了下来。那是由于突然之际,他发现陈维如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之故!
主治医师有点骇然,止住了笑声,道:“如果你那位朋友……我看,还是约一个时
间,让我来替他检查一下……”
陈维如不但脸色难看,连声音也很难听,道:“不必了,我会去找驱魔人的!”
他负气讲完了这句话之后,掉头就走,令得那位主治医师僵了半天。陈维如离开之
后,心不在焉地去上班,中午休息时间,他驾车出去,去买了一套〈阿拉伯语自学〉,
和一具专为学习语言用的小录音机。
他肯定徐玉音还会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来说些甚么话,他既然估计那是阿拉伯语,那
么,他就必须学会几句简单的阿拉伯语才好。
当天下午,他在读了阿拉伯文的字母,听了它的发音之后,更肯定徐玉音讲的是阿
拉伯语了!
接下来的三天,都相当平静。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已快就寝了,陈维如在衣橱旁
,准备著明天要穿的衣服,徐玉音在浴室中,一切看来也很正常,但就在这时,陈维如
陡然听到了徐玉音在浴室中讲了一句话。这次,他听懂了这句话,徐玉音用阿拉伯语在
说:“怎么一回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维如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想推开浴室的门,去看徐玉音在干甚么,可是他却没有
勇气。他只是来到了浴室门口,又听得徐玉音讲了一句,这一句,由于他只学了三天阿
拉伯语,只听懂了半句,那是“我为甚么──”
这一次,是原振侠打断了陈维如的叙述。原振侠道:“等一等,你的叙述之中,有
一处极不合情理的地方,我要问清楚!”
陈维如吞了一口口水,只是怔怔地望著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问的手势。原振侠道
:“维如,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内,就学会听懂一句半句阿拉伯语,那么,玉音可能也暗
中在学,她会讲阿拉伯语,也就不算是甚么了!”
陈维如苦笑了一下,道:“当时,我的反应,和你完全一样,我也是这样想。当然
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精神松弛了不少,我想,玉音一定是由于在业务上的需要,所
以学了阿拉伯语,又为了要记熟它,所以有时在精神恍惚中,也讲了出来。”
原振侠点头道:“是,这很合理!”
陈维如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所以,我不再去推开浴室的门,转回身去。当时
,我是打开了衣橱的门在整理衣服的,你记得不记得?”
原振侠点了点头。
陈维如感到心情轻松了许多,转回身去,继续整理衣服。同时也决定了,等玉音自
浴室出来之后,他要突如其来,向她讲两句才学会的阿拉伯语,好让她惊奇一下。就在
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看到,衣橱的一个角落处,有一只花布的手提袋放在那里。
那是一只十分精致的花布手提袋,法国名家设计,是陈维如送给徐玉音的,徐玉音
十分喜欢,几乎每天都要用。而陈维如也知道,徐玉音从来也没有把东西藏得如此隐秘
的习惯,更何况是每天要用的东西。
花布袋在衣橱的后角落。他们卧室中的衣橱十分长,超过三公尺,一人使用一半,
花布袋就在徐玉音使用的那一半的后角落。
陈维如立时想到,如果不是有甚么秘密要隐藏,玉音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先向浴室
的门看了一眼,估计玉音不会那么快出来,他迅速地奔到衣橱的一端,打开门,取出手
提袋来打开。手提袋中的东西,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是几本杂志,和一些剪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