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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一间特异蜡像院中的经历2

我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像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所以人也只好慢慢跟在他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到另一个陈列室,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着进了,看到了这间陈列空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倔强不屈,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正当盛年,他侧着头,看着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在开始品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着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叫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着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一秒钟之后他也会首身分离。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虽然一样,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如此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又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像力,如果当时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那么这位面对着强大的敌人、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来。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刹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刹间,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的那一刹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根本没有那些名词所代表的行为?还是坚持这些行为的,必然会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血已经涌出来,他三十几年的生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着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他会在最后一刹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好几个年轻人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仁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动。

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他转过身来,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下一个陈列室……”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出去。我本来很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看了这样的憎景,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他们那样沉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再去打扰他们。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再问这三个青年也一样。

谁知道,在米端带着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廓,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向外就逃。

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要自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如引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分干涩的呻吟声。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让人感到有血腥味。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齐腰被斩断。

腰斩!

令人起强烈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该已经静上不动——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在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的抽搐。

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筋,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变得干枯,他左手用力撑着,令得只剩半截身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

他那在写字的手,仿佛在抖动,他双眼竖盯着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啊啊!有野史记载着,他一共写了十二个半“篡”字,现在才第二个。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着死亡,灭十族:连学生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六十众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无辜!只不过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着他的行为。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之中,带着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父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行为不对,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内,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毛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内。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奋起最后一刹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是不是不仅在谴责新皇帝,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信念,却遭到了如此的极刑,怎能叫他对人类再有尊敬之心?

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吸一口气,去看米端时,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气,他先开口:“到今天为止,能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三个,希望你能成为第四个。”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怵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入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征求参观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我吸了一口气:“我找不到不想参观的理由。虽然参观你创作的那些艺术品,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会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还是想继续看下去。”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片刻的沉默,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着,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之中的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即使是凌迟,大约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吟的声音,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三个小时.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极度的痛苦冲击之中,什么样的三个小时!”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残虐?”

米端道:“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残酷。”

我吸了一口气:“那就不是……死刑了?兀刑是一直被认为极刑。”

米端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见得,死刑,不论处死的方法多么残酷,痛苦的时间总下会长……”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我陡然之际,想起中国历史上几桩有名的,对人的残酷虐待的事情,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失声道:“第四间陈列室……不会是一个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谁,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斩去了手和脚,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哑药的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受了这样的酷刑,头脑还是清醒的,生命并没有被立时夺走,当她被放在厕所之中,继续活下会时,尚能活动的脑部,不知道会在想什么?想想也令人遍体生寒!

(这件事,发生在汉朝,被害人是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吕后,历史上有明文记载。而汉朝,正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汉人,可见得”汉”字是一种光荣的代表。)

我不由得更是紧张:“比……这位女性的遭遇还更惨?”

这时,已来到了第四间陈列室的门口,我突然道:”让我再来猜猜,我会见到什么人!”

米端直到这时,才转过头向我望着:“谁?”

他自然是想我猜,我略昂起了头,自然而然,神情苦涩,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可供作为第四间陈列室主角的人,实在大多,随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几百个,甚至几千个!他们曾受过各种各样的酷刑,而他们绝不是罪有应得,相反地,受刑人没有罪,施刑人才有罪。

可是,一直是这样在颠倒着,自古至今,一直在这样颠倒着!

是的,自古至今:别以为种种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残的人,就数以百万计。听到过什么叫“铜头皮带”吗?是又宽又厚的皮带,配上生铜的厚重的带扣,抽打在六十岁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在众多的受刑者中,我实在无法确定一个,我情绪极度低沉,不但感到战栗,而且感到耻厚:人类的性格行为,竟然那么可怕!

我感到喉咙发干,叹了一声,心中想,应该有人,把历史上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种种人类酷虐同类的行为,好好记录下来。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间陈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司马迁!”

米端一面点头,一面道:“你第一个在门外猜中了会见到什么人。”

我一点也不因为猜中了而心里高兴。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讲起后来,声音相当哑:“想想他的遭遇,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说,他的痛苦,是那么久远。”

米端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马迁这位伟大史学家遭遇的人,在谈及他的不幸遭遇时,自然会嗟叹唏嘘,都会同情。可是米端反应之强烈,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听得我这样说,脸上立时现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织的神情,那种被极度的侮辱和伤残的痛苦,如此之强烈,仿佛接受官刑的不是司马迁,而是他本身。

在那一刹间,我只是惊骇莫名他看着他,他也立时惊觉了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连忙转过身击,然后,喘了几口气,语音恢复了平静:“进去看看吧。”

米端推开了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详细叙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后。塑像的头向上微仰着,并不望向自己的伤口,而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远。他至多只能看到见溅满了鲜血的墙,可是他双眼之中的那种空洞和绝望,却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极遥远之处,甚至超过了天空的障碍,一直望向宇宙的深处!

他在这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屈辱中,正在想什么?看他的样子,一定在想。他在想以后怎么活下去?他有没有想到过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么活呢?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上受无边痛楚的煎熬,这样子的生命值得再拥有吗?

他是不是这样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辩护了几句,惹得皇帝生了气,于是,他的噩运就降临了。有一种人的身份叫“皇帝”,他一个人动一动念,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另十个人,另一百个人,另一千一万十万百万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随心所欲,把种种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只要有这种身份的人在,只要有这种事实在,人类就不能算是高等生物!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于感到了他作为一个人,已经是一种侮辱?

我盯着塑像看了很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摇着头:“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间陈列室。”

米端苦涩地道:“读过他所写的‘报任少卿书’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经过,在文字中看不出他身受的极度痛苦,或许是他故意掩饰——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饰,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层。”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道:“我想……去透透气。”

米端指着另一扇门:“从这里出去,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另一条街。”我当时只想离开陈列室,心想,米端一定会跟出来,所以也没有作特别的邀请,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正是仲秋时分,风吹上来有点清凉,把我来自内心的燥热驱散了不少。

回想刚才在蜡像院中的那两小时,简直是做了四场可怖之极的恶梦。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果然看到米端也推开了那边门,慢慢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艺术造诣如此之高,只做蜡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说,这些人像,是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室。”

他低叹了一声:“用什么材料,没有分别,我觉得蜡像更容易处理,所以就制造蜡像……我不敢称自己的作品为艺术,因为它们只表达人类的痛苦,而不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我兴奋起来:“你能表达痛苦,就一定也能表达欢乐。”

他抬起头,向我望来,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接着,他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在院子中来回走动了几步:“卫先生,我看过你不少的记述。”

这大约是我听过最多的一句话,我照例只是摊了摊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却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我看出他是想讲什么而又在踌躇,就道:“要说什么,只管说,我们虽然第一天认识,但是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米端听得我这样说,神情略现激动,“呵呵”了两声:“我想请卫先生帮……—个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说。”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我帮什么忙,应该立刻说出来了。

可是米端却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后,我会请你帮一个忙,你答应得那么痛快,我实在衷心感激。”

我心中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为,不是今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却又向我先道了谢,那等于说,不论何时,他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要答应他。

不过,刚才看到他的作品,实在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动不近情理,倒也可以原谅,所以我心中不快一闪即过,只是笑了笑:“米先生,你是在哪里学制作蜡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欢,算是无师自通。”

我又道:“像你这样的作品,应该介绍出去给全世界知道,我认识不少艺术界的朋友……”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连连摇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借那些人像……来表达人类的苦难,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由一些人强加在另一些人身上。”

我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我道:“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摇着头:“只怕看到的人,不会像你那样,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唉,其实,几千年了,人类都是那样生活,我做的事……实在没有意思……”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那些话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变得这样子?

看起来,他像是有着极大的顾忌,可是,把那么出色的作品,公诸于世,让更多人知道,有什么不好呢?他本来就是把那些作品公开让有参观的,只不过参观看极少而已。

我并不懂他在闹什么玄虚,他不想照实说,只好说是艺术家的怪脾气,我也没理由逼他讲出来。

我只是道:“当然由你自己决定,我再也想不到会有那么伟大的塑像,你对那些历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

他不经意,或是故意回避地“唔”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我的话。

我又道:“最主要的,自然是你对那些人物内心世界有极深的了解,对他们的精神痛苦,也有极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

米端这一次,“艺术家的怪脾气”真正到了令人目定口呆的地步,我自认,我所说的话,绝没有半分得罪他之处,可是,他却不等我说完,一个转身,像是我手中握着一根烧红了的铁枝要追杀他,脚步跄踉,奔了开去,一下子奔进了那扇门,立即重重把门关上。

我惊愕万分地在院子中又站了几分钟,门紧闭着,看来米端再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我惊讶于他态度之不台情理,但当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再去拍门求见。所以,停留了几分钟,也就一面摇着头,一面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是一条相当静僻的街道。我沿着街边,慢慢走着,心想一定要对所有我认识的人说起那些蜡像,请他们去看,第一,我会要白素去看,那是寓有极深含义的艺术精品,把人性的丑恶面,把人的精神痛苦,表现得如此彻底。

虽然离住所相当远,但是我一面想,一面走,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到了住所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家里显然没有人,我也不开灯,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怔怔地坐着发呆,刚才目睹的情泉,心头所受的震动,决不是短时间所能平复。

我闭上眼,四个陈列室中的景像,历历在目。米端的想像力丰富,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实,简直就像是那些事件发生时,他就在现场!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想到哪里去了!细节真实,自然因为米端是一个杰出之至艺术家之故。我渴望找一个人讨论一下那些蜡像,本来最好的讨论对象是米端本人,可是他显然不想和我谈论,那我只好找向我介绍了不止一次的陈长青了。

喝干了杯中的酒,着亮了灯。灯光一着,我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张纸,纸上写着相当大的字:“即听此卷录音带,我有事外出。素。九时零三分”

那是白素留下的字条。录音带就在纸条旁边。

东西留在这样的地方,本来我一进来就可以看到,可是偏偏我没有开灯,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这时才看到。

我拿起了录音带,上楼到书房去,白素要我立即听这卷录音带,她留字的时间是九时零三分,那正是我回来之前不久,现在已接近十点了,如果录音带中记录的是什么急事,是不是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呢?

我三步并着作两步,一进书房,就把录音带放进了录音机,按下了掣钮。

录音带一转动,就先听到了白素的声音:“以下录音,记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听听。”

听到了这样的开场白,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紧急事情,自然也不那么紧张了,舒服地坐了下来,听录音机中传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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