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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铁大将军的秘密

酒瓶离口,铁蛋可以讲话了,他说的那一连串话,不但声音怪异,而且语不成句,实在听不明白,他叫的是:“找到他们了。他们不肯放过我,到底找到了,他们倒还在?哈哈,怎么躲都躲不过去?他奶奶的,好,来吧,老子可不怕。可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奶奶的……”

铁蛋口说“老子不怕”,但身子剧烈发抖,也不知是怕还是激动。

“他奶奶的”也是他自小就习惯了的骂人话。

这一番话,我听得莫名其妙。他停了下来,气息急促之极。

我忙道:“你和天官门有过节?”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仍然不明白,铁蛋二十出头,就成了名将,一直在军队之中,很难想像他如何会和天官门发生关系。

我这样一问,他又是一声吼叫,可能是酒精在他体内,起了作用,他豪意陡生,咬牙切齿:“过节,我要他们死,他们要我死,这算不算是过节?”

我更是吃惊,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太意外了。

面对这样的意外,我也无法可施,只有任由铁蛋自己去发挥,我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铁蛋大口喘气,又喝:“拿酒来。”

传说之中,铁大将军每次在发动大攻击之前,都会有这样的一声呼喝,他的部下在回忆录中提到他,常有“将军喝得双眼通红”、“酒令他双眼如同冒火”那样的形容词。

这时,他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是这一下呼喝,还是神威凛凛,依稀可见他当年,喝干了酒,把碗一摔,一挥手,冲锋号嘟嘟响起,千军万马,一起向敌军掩杀过去的气概,叫人神往。

我忙把酒给他,他又喝了好几口,伸手抹干口中的酒,手抖得很厉害——毕竟他大逞雄风的时代已过去了,如今,他只是在轮椅上的一个瘦弱汉子。

我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出了一句话来,令我惊诧不已。

他说的是:“我曾当过俘虏,被俘虏过。”

一听得他忽然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要竭力克制着,才使自己的身子不致于一下子跳了起来。同时,我也不敢去看他,只是盯着杯中的酒,并且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我太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了。

这句话不但严重,而且极度不可思议。

虽然现在,铁蛋已经做到与世隔绝,甚么样的事,都与他无关了,但是他曾是军人,对于军人的荣誉,不可能也抛开不理。

而曾当过俘虏,是军人的奇耻大辱,是军人生命之中最不光采的记录,是见了人会抬不起头来的污点。

或许,我应该写得详细一点——有些军队,对于军人被俘,并不认为怎么严重。战俘归队时,还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可是铁蛋投身的那个军队,却大不相同。那个军队,百分之百,是政治的工具,在残酷的斗争之中,一旦成了俘虏,而没有壮烈牺牲,那首先就是一种不够英勇、不够忠贞的行为,已经必然蒙污。

再加上被俘之后,是否曾出卖了战友,也就成了无穷无尽的怀疑的根据,决计不能再得到信任,从军生命,也从此结束,非但不能再当军人,而且还要在自己人的阵营之中,抬不起头来,过着受屈辱的日子,比被敌人折磨,可怕万倍。

我之所以吃惊,是因为铁蛋不是藉藉无名之人,他的事迹,到处传诵,是近代历史的一部分,所以,在他的军事生涯之中,如果他曾成为俘虏,那绝不可能隐瞒不为人知。我就绝不知道他当过俘虏,只知道和他对敌的许多将领,成为他的俘虏。

所以,这时我不可能有甚么反应,只能尽量装出平淡,那和他毕生荣誉有关,对他来说,那此生死更重要——叫他在荣誉和生命之间,任择其一,我相信他一秒钟也不会考虑,必然选择光荣的死亡,不会选择屈辱的生存。

这也最是令我奇怪的——以他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会成为俘虏呢?

那简直难以想像,所以我不由自主,摇了摇头。铁蛋在说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之后,有好半晌没有出声,看他的神情,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不说,我自然也不好问,所以,在两人之间,就是沉默。

也好,趁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的时候,对这个题为(大秘密)的故事,作若干说明。

在记述这个故事之前,我曾很是郑重地考虑过,也和白素作过讨论。

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故事涉及许多近代的历史人物——如果一一道明,故事就失去了神秘性,变成一部近代史了。但如果完全不说清楚,像上面曾提到“铁蛋所在的那个军队”这样说法,又太隐晦,比较难以明白。

而且,故事发展下去,涉及的秘密,是一个真正的大秘密,极其惊人,又不能太直接,也不能太晦涩难明,相当困难。

考虑再三,还是采用了隐蔽的方法——“将真事隐去”,曹雪芹先生也曾用过(真伟大),那样做,有一个好处,隐隐约约,使人知道大秘密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开门见山就把大秘密说了出来的好。

若是有朋友表示看不明白,那不要紧,因为故事发展的过程,也已经够有趣的了。

而且,也不应该有看不懂的情形发生,除非年纪真的太小,那就只看故事好了。

可以肯定的是,获知这个大秘密,是卫斯理奇异经历之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而且,事情和任何外星人无关,全然是地球人的事。

再说一句更题外的话:卫理理的故事一直被称为“科学幻想”,其实,“科学”一词可以去掉,保留“幻想”即可。

科学和幻想之间,其实很难水乳交融——二加二一定等于四,不能有任何幻想会变成三或五。

闲话说过,却说当时,我和铁蛋之间的沉默,足足维持了十分钟之久。

在这十分钟内,我一口他一口,已把一瓶酒喝光。我为了打发沉默的尴尬,仰着头,把瓶口对准了嘴,让空瓶中剩余的酒,一滴一滴,落进口中。

(一般来说,“空瓶”之中,还可以有五六十滴酒。)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铁蛋,他干笑了一声,问:“你没听说过我曾被俘过吧?”

我摇头:“没听说过——是甚么时候的事?”

我问得十分小心——甚么时候的事,这一点相当重要。

铁蛋是在少年时期就从军的,他当然不是一参加军队就当将军的,少年当兵,若是在那个时候被敌军俘虏,也就不那么严重了。

虽然,我也不信他在少年时会成为俘虏,因为他的性子极烈,宁折不曲,自小已然。

(铁蛋小时候和我的一些交往,记述在最近整理出来的《少年卫斯理》故事之中。)

铁蛋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我官拜大将军之后。”

我又怔了一怔,接着,“哈哈”一笑:“你在开玩笑了,哪有这回事。”

我这样说,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因为别说他在官拜大将军之后,就算他官拜小将军之后,也只听说他不断打胜仗,连败仗都未曾打过,如何会成为俘虏?

铁蛋似乎在脸上抹了一下,没有立时说话。

在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来,全身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更说不出话来。我想到的是,铁蛋所在的军队,在南征北讨,打败了所有的敌人,再也没有敌人可打之后,发生了极可怕的事——他们开始自己打自己。

说起来很难想像,但是他们确然开始自己打自己。本来是血肉相连,并肩作战的战友,变成了血肉横飞,你要我人头落地,我要你粉身碎骨的敌人。

这种行为,甚至不会在低等生物之间发生,可是却在人类之中产生。

无敌的大将军,就在自己打自己的过程之中,一个一个倒下去,不死在敌人之手,却死在自己人的手中,而且死得冤屈无比,受尽侮辱,惨不堪言。

铁蛋自然也不能避免这个自己啃啖自己的可怕漩涡,在那个疯狂的漩涡之中,他能够幸存,没有死于饥饿或毒打,只是要靠轮椅生活,已经是大吉之事了,他毕竟是一个生还者。

他既然不是在少年从军时被俘,那么,是不是在那个疯狂的漩涡之中,成为俘虏的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似乎和军人的荣誉,并不发生关系。因为那疯狂的漩涡,把一切是非全都颠倒了,哪里还有甚么正常的道理可言?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扬了扬眉。铁蛋摇头:“当然不是你所想的。”

他这样说了之后,伸手自我处,取过了空酒瓶来,向上抛了一抛,当酒瓶落下来时,他松手一合,“拍”地一声,把酒瓶拍得粉碎,碎片迸散开来,洒在他的身上,和我的身上。

我自然知道他有极好的武术根柢,所以也不以为奇——那种酒瓶的玻璃,质地坚固,用普通力量摔向硬地,不能令它碎裂,所以,他这一拍的力道,还是惊人,这样的力道,若是使一招“双雷贯耳”,拍向人的双耳,这个人毫无疑问,不死也受重伤。

他拍碎了瓶子,又拍了拍手,才道:“我当俘虏的事,连我自己在内,只有十三个人知道。

我心中一动——连他在内,只有十三个人知道,那就是说,除了他之外,就另外只有十二个人知道了?

“十二”是一个普通的数字,但这时,令我震动。

十二天官?

一时之间,我思潮汹涌,想起了许多事来。铁大将军的最后军事任务,并不是两军对阵的阵地决战,而是很特殊的一场歼灭战。

那时,战场上的大局已定,但是还有许多拥有武器的人,包括了不肯投降屈服的败兵败将,江湖上的帮会人物,黑道硬汉,少数民族的私人军队,流离失所的悍民,等等种种,那一大批人有的由于性格强悍,不肯归化。有的由于知道自己的种种行为,绝对无法和铁将军的军事力量建立起来的强大势力共存。

所以,这些人或各自为政,或由零星的聚合起来,他们选择了穷山恶水的地理环境,和强大的、新形成的势力相抗。

不要问对或错(各有立场,也就根本没有对或错),这一大批人之中,或许有许多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也或许有的是人中之滓渣,但是他们那种明知大势已去,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形之下,还坚持对抗,不肯屈服的行为,总是极度的悲壮。

那是一大批悲剧人物,他们注定必然失败,而他们把自己的命运,安排在必然失败的反抗上,而不愿意屈辱偷生。

在大时代的变迁之中,那些人的命运,只好算是一个小插曲,总数几十万人的惨烈死亡,根本不算甚么,而且这段事,即使发生在近代,也没有甚么人注意的了。

我和这件事,可以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但白老大却略有关连。

白老大身为七帮八会大龙头,和江湖汉子有密切的联系,当铁大将军受命,率领军队进行这场歼灭战,战况惨烈无比时,曾有人想托白老大去见铁将军,希望有一个一线生机的机会,但后来没有成事。

我之所以想起了这场歼灭战,是因为老十二天官,被军队追剿,躲进了蓝家峒之中,正是发生在那时的事。

所以,一想到铁大将军曾成为俘虏的事,除他自己之外,只有十二个人知道,我也立时想到了十二天官。

十二天官凭他们各自本身超卓的武艺,再加上十二个人行动一致,始终一条心,所以才能在千军万马的追剿之中逃出来,才能在严酷之极,格杀勿论的如山军令之下,得保余生。

至于其余的人,能有生还的,绝无仅有,只有一些属于“美丽的传说”,例如说有一双男女,坚决不屈,还在深山野岭之中,和军队在打游击之类。

白老大有一个时期,曾经企图联络一些幸存者,但是几经努力,也未曾成功,也就只好当是完全没有人能够幸存了。

那一段历史,铁蛋身为军事行动的最高指挥人,自然再清楚不过。但是,他身为军队的统率,如何会成为俘虏的?纵使十二天官各怀绝技,铁蛋本身也不是弱者,怎么会成为他们的俘虏?

我思绪杂乱,一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主要的是,我对于这段严酷之极的斗争,所知不多,是以不免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

铁蛋转动着轮椅,团团转了十来下,可知他这时,心情也很是激动。

我一伸手,按住了轮椅,不让他再转,望着他,一字十顿地道:“十二天官?”

铁蛋陡然一咬牙,竟然发出了一阵“格格”的声响,由此可知他心中的恨意——军人被俘,尤其是像他那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竟然成了俘虏,这自然是一生之中最大的恨事。他咬牙切齿,脖子像是有点僵硬,可是结果,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嗯”地吸了一口气——他虽然已回答了我这个问题,但是心中的疑惑更甚了。

十二天官和军队,在那个时期,完全处于敌对地位,绝无妥协的余地。军队所奉的最高命令是“全数歼灭”。在这样的情形下,十二天官若是抓到了铁大将军,应该没有把这件事秘密处理之理。

虽然,在那时的情势下,就算把铁大将军公开问吊,也挽救不了被歼灭的命运。但根据常理来说,那应该是异常的胜利,一定要公开宣扬,提高士气,就算终于难免一死,也死得痛快——这正是那些人所追求的生命终极,岂会轻易放过机会?

但是这样的大事,却终于成了秘密,这其中,自然有不少曲折在——我既然对情况所知不多,自然也难以作出任何解释。铁蛋忽然之间,改变了话题,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抚摸着,问我:“有一个人,叫雷九天,你听说过?”

我怔了一怔:“雷动九天雷九天?”

铁蛋点了点头,我道:“没见过,可是听说过这个人,武艺超群,闯荡江湖,大江南北,都极有名堂,听说他在九十岁之后,宣布退出江湖,再不问人间是非恩怨,已经退隐了。”

铁蛋“嗯”了一声,对我的话,像是感到满意。他所提到的那个雷九天,是一个极度传奇的人物,在江湖上名头响亮,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有的根本可能和他无关,但是由于他太出名,所以也就算在他的头上了。

一个雷九天,一个白老大,雷动九天在南,白大龙头在北,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是奇怪得很,这两大武学高手,竟然未曾谋过面。

曾有不少好事之徒,力谋拉拢他们相会,可是两人心中,虽然全对对方十分敬佩,但也有一定程度的忌惮,所以有意回避,一直未曾见过。白老大和我也只是约略提过雷九天这个人,我知道这个人的许多事,也不是白老大告诉我的——反正江湖人物的事,人人传诵,在许多场合之下,都会有人提起。

(很巧合的是,在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我竟然立刻在原振侠医生处,得知了有关雷动九天雷九天的事,得知他在一种惨烈无比的情形之下,和一股被称为“宇宙杀手”的邪恶力量,同归于尽。听原振侠讲述经过,听得人热血沸腾,感慨不已。)

当时,我不知道何以铁蛋说着他曾被俘的事,忽然会提起雷九天来。

铁蛋吸了一口气:“那次军事任务,所要面对的,不是敌人的正规军,而只是一大堆乱七八糟……难以分类的人间——”

我不等他讲完,就霍然举手,打断了他的话头。

因为我知道他接下去,多半会使用“滓渣”之类的形容词,而我绝不会同意他的说法。

他由于他的立场,必然轻视敌人,但我不是军人,所以倾向不屈服的豪侠汉子,自然和他不同,为了避免争吵,还是别让他说出口的好。

铁蛋笑了一下,改了口:“是一批江湖汉子,所以上头派了一个很特别的小组,担任顾问,雷九天就是这个小组的组长……。”

我扬了扬眉——雷九天的历史中,有过这样的一段,也是我不知道的。

(后来,我更在原振侠医生处,得知雷九天确然曾和政权合作,他曾担任情报机构,对高级情报人员的武术训练教头,教出了不少身负绝技的情报人员。)

我仍然没有说甚么,等他讲下去。

铁蛋苦笑:“他一到,就向我提出,我必须有特别保护,以免被敌人有可趁之机。”

铁蛋又重重抚摸了一下脸,忽然感慨了一句:“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说来,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各位,我在前面说过,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采取的是“将真事隐去”的方式,所以,下笔比较曲折。也可以,在时间上,看来好像不是很吻合,有点错乱,那自然也是故意的。

反正故事的内容才重要,时间、地点,都只不过是一个背景。背景,就算只是一幅白布,台上演的是好戏,一样仍然是好戏。不然,就算背景花团锦簇,气象万千,都不能使坏戏变成好戏。

对铁蛋来说,把那时的事,当成就像“昨天一样”,自然只是他心理上的感觉,事实上,这些年来,铁蛋的经历之丰富,惊涛骇浪,一个接一个,要不然,他也不会从一个叱吒风云的大将军,变成坐着轮椅,在莱茵河畔剪花度日的闲人了。

好了,铁大将军说是像昨天一样,就当作是在昨天好了。那时,追剿行动虽然才开始,但铁将军的作风,一向是身先士卒,所以他的指挥部,也设在深山之中,在一个山头之上。

那山头上有一个村落,本来也只有十来户人家,贫穷之至,这时,村民早已不知何往,在兵荒马乱之中,也根本没有人理会。

空着的房屋之中,有两三间还没有倒塌的,就成了铁大将军的指挥部。

铁将军也知道这次任务很容易完成——那实际上不是一个军事任务,只是一个杀戮任务。要对付的敌人,只是一群负隅顽抗的人,绝无胜利的希望,问题只在于顽抗的时间长短和过程的血腥深浅。

所以铁将军并不很紧张,甚至对这个任务,有点不满,可是这个任务,却是最高领导人亲自交下来的。最高领导人早已被抬捧到了“神”的地位,所以铁大将军也觉得无尚的光荣。

在接受命令时,最高领导单独接见,简单地交待了一下任务之后,有一番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铁蛋下训词,铁蛋听得十分用心,那时正是清晨时分,最高领导是出了名的彻夜不寐,铁将军也精神抖擞,可是那番话,他却不是很听得明白,而且,事后一再琢磨,也不能全得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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