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钟之后,我表示了不满:“你太多事了。”在我和白素之间,这样的指责,已经是严重之极了,话一出口,虽然那是我的感觉,但我也后悔不该说得如此之直接。
白素却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然道:“或许是,我太多事了。”
白素没有生气,我自然也不再说下去,接下来的时间中,我们并不再接触到这个话题,我心中总觉得有些东西梗着,知道白素也是,盘算着明天如何和白素好好商量,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白素不在身边,我不禁笑了起来,知道她又去看红绫了——自从红绫回来之后,我们并不关房门,红绫的房间也一样,又调整了床榻放的角度,一个转身,就可以看到睡在吊床上的女儿。
常言道“见过鬼怕黑”,又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我们失去过女儿一次,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虽然我们知道,如今红绫力大无穷,行动敏捷,就算她外婆亲临,也难以把她带走,但总是小心一点的好。
就算是这样,白素若是半夜醒了,还是会起身去看红绫,所以这时,我以为她又在红绫的房间之中。可是,我一个翻身,看到红绫稳稳地睡着,却不见白素在。
我呆了一呆,弹身而起,到了红绫的房间,看了一看,又推开了书房的门,同时望向楼梯下的厅堂。不到三秒钟,我就可以知道,白素不在屋子里。
她到哪里去了?虽然我们之间,对对方的行动,几乎绝不干涉,但是都尽可能让对方知道行踪,上天入地,总有个去向,像如今那样,我竟然在半夜三更,不知伊人芳踪何处的情形,确属罕见。
我睡意全消,斟了一杯酒,先在红绫的吊床之前,站了一会,红绫睡得极沉,我忽然想到,像她那样环境长大的,不知道是不是会做梦。明天倒要和她讨论一下,趁机又可以灌输许多知识给她。
回到床上,半坐着,慢慢喝酒,思索着白素到何处去了。
作了几个设想,都不得要领。大约过了半小时,听得有开门的声音,白素回来了。
白素走上来,穿着运动装,先到红绫的吊床前站了一会,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才走向我。我只是望着她,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白素微笑:“我又‘多事’去了。”
我怔了一怔。我曾说她去调查铁天音是太多事了,她如今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陡然明白她是甚么意思了,一口还未曾咽下去的酒,几乎没有呛出口来。我坐直了身子,望着她,疾声问:“你……你……找到了甚么?”
这句问话,乍一听无头无脑,但实际上,是我迅速转念,已有了推理的结果——白素说她又是“多事”,那么必然和铁天音有关,铁天音傍晚已启程到德国去,白素半夜有行动,那是到铁天音的住所去了。
白素一扬眉:“甚么也没有找到。”
我吁了一口气,握住了她的双手:“那表示不必怀疑他了,是不是?”
白素却道:“正因为甚么都没有,太干净了,所以更值得怀疑。”
我本来想说“这不是‘欲加之罪’吗?”但是一转念之间,心想何必把气氛弄得那么僵,不妨轻松一些,所以我改口道:“你的话,使我想起妻子怀疑丈夫的笑话——丈夫衣服上没有沾着女人的头发,她就说丈夫连光头的女人都要。”
白素微笑:“不好笑,至少,妻子的怀疑,有它能成立的可能性。”
我知道白素一直锲而不舍地在进行这件事,她又不是闲得没事做的人,必然有她的原因,所以我心平气和:“你有甚么理由怀疑他?”
白素一扬眉:“我们曾讨论过,要装钉的丝线拆下来,再还原,是不可能的事。”
我点头:“是,难极了,无法照原样。”
白素道:“如果在每一册之中,都撕几页下来呢?线装书册,要撕下几页来,不露痕迹,并不困难。”
我也想到这一点,所以立即道:“如果那样做,丝线就会变得松——由于原来的装钉功夫十分紧密,即使只是撕去一页,也会察觉。”
白素道:“是,但是要令丝线收缩,可以有十多种方法,最简单的是喷上适量的水,就算是自然干了,也必然会有‘缩水’的现象发生——”
白素讲到这里,我已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你……发现了甚么?”
白素沉声道:“丝线上沾着硫酸钾和硫酸铝的含水复盐。”
那是一个听来很复杂的化学名词,如果用化学式来表示,更是复杂得可以,它含有二十二个结晶水。但实际上,那是一种很普通的东西,它有一个极寻常的名字:明矾。
明矾有收敛的作用,如果把它的溶液,小心涂湿丝线,再等它干了,丝线就会比湿水缩得更多,就算每一册被撕走了十页八页,在装订上看来,仍然可以是紧密无比,没有破绽。
一时之间,我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白素又道:“现代的分析化验法,可以使许多原来天衣无缝的行为无所遁形,沾在丝线纤维上的明矾,是最近才沾上去的——你想要看正式的化验报告?”
对白素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呆了好一会才有回答,声音疲倦之极:“不必了。”
我把空酒杯递向白素,白素接了过去,不一会,就满满斟了一杯酒回来,我大大喝了一口。
酒并不能使我心情舒畅,我不知道铁天音为甚么要这样做,但是他竟然如此处心积虑来欺骗我们,用的手法是如此之缜密,在做了这些事之后,他的神态是那么若无其事,而我一直把他当作故人之子,坦诚相对,这一切全都加起来,犹如一块大石,向我当头砸将下来一样,令我眼前金星直迸。
白素道:“这是最保险的行事手法,我想,他所要的资料,只是十二册中其中的一册,但是为了掩饰他的行为,他在每一册之中,都抽出了若干页——有一个深谋远虑的凶手,先假装有杀人狂行凶,杀了几个不相干的人,然后再用同样手法杀死他的仇人,使人不怀疑他,就是这样的手法。”
我放下酒杯,脸色一定很是难看:“我去找他,他到芬兰去了?我去找他。”
白素沉声道:“我看不必了,到了芬兰之后,他可以转到任何地方去,你上哪儿找他去?”
我闷哼一声:“我去找老铁。小铁的行踪再诡秘,行为再不堪,也不能和他老父失去了联络。”
白素沉吟不语,显然他觉得我这个办法可行。她想了好一会,才道:“那可能要花不少时间,而且,他这样心思缜密,只怕也早想到了这一点,在他老父那里,下了预防功夫,父子之情总比你们朋友之情亲,你就徒劳无功了。”
我大声道:“我信得过铁蛋,他不会为了父子之情而出卖朋友。”
白素嗔道:“你叫甚么,小心吵醒了女儿。”
我连忙压低了声音:“我知道铁蛋,他光明磊落,是个好汉子,绝不会同意小铁的这种行为。”
白素叹了一声:“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吗?红绫才回到我们的身边,你又要远行。”
一提起红绫,我倒真有点不舍得和地分开。虽然如今的情形,白素一个人完全可以应付。不过我想了一想,还是道:“我非去不可——小铁用这种手段行事,那是不正当行为的开端,我不是要追究甚么,而是必须尽我责任去告诉他:这种手段,一而再,再而三,必然有一次,会闯出大祸来,我要他及时“刹车”,他是铁蛋的孩子,我不能坐视他走歪路。”
白素望着我,略有嘲笑之意——那自然是因为我很少有这样“正气凛然”的情形之故。
我用力一挥手:“好,我承认,我也想弄明白他为甚么要那么做,想弄明白他和天官门之间,有甚么关连。”
白素握住我的手:“好,你去进行——要你老在家里看孩子,闷也把你闷死了。”
我笑:“看其他的孩子会闷,看红绫,只会累,绝不会闷。”
白素想着我说的是实情,也笑了起来。
我们又讨论了一下,小铁——铁天音有没有可能早知道我手中有“天官门”的资料?
结论是“不可能”。他多半是在温宝裕的口中,或是在我的记述之中,知道了“天官门”,所以才想知道更多的资料,谁知我恰好有天官门的记录,所以那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这一点,从他当时大喜若狂的神态之中,可以得到证实。
但是,我们认为,他想知“天官门”的资料,却是早已有了这个念头的。
问题是,我无法设想早半个世纪横行江湖的一个神秘帮会,和一个年轻受现代化教育的医生之间,会有甚么联系可言。
第二天,红绫和我在地球仪之前,我告诉她,我要到德国去,转动地球仪,对她说德国在甚么地方。她虽然用心听着,但是显然不能接受,当她第一次见到地球仪,我向她解释地球的时候,她就一面摇头一面道:“那么多屋子,那么多人,全在一个大球上?”
她表示了不信,直到那时,她还是不信。要她相信,除非是带她升上太空,让她在升空的过程之中,看清楚她所在的地球。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我所知的许多在地球活动的外星人,都有这种起码的能力,在适当的时候,红绫就可以有机会作太空遨游。
白素带着她来机场送行,温宝裕也来了,我对他道:“你这个未来的表姨丈,多点照顾红绫。”
温宝裕十分正经地答应:“是,我和胡说讲好了,红绫可以到博物馆去吸收知识。”
这是好主意,所以我立刻同意:“好极,你自己没有空,可以多发动些朋友陪红绫不必向他们说红绫的出身,只说是——”
我还未曾想出适当的借口,温宝裕已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卫斯理,女儿的来龙去脉,早已人人皆知,怎么能掩饰。”
我也不禁失笑,但还是警告:“要你们那帮朋友不要取笑红绫,不然,可能招致严重后果。”
我知道温宝裕和一些志趣相合的青年朋友,常在他的大屋子中聚会,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小宝神通广大,常请到一些人物去参加,原振侠医生,甚至年轻人和他的黑纱公主这样的传奇人物,都请到过,我也曾在这样的聚会中出现过。
这些青年人,大都热情得很,红绫能和他们相处,自然是好事,但是我也必须有告诫。
温宝裕道:“放心,能和我在一起的人,必然不会有无聊的行为,大家都会把红绫当自己的妹妹一样。”
白素听温宝裕那么说,也很高兴。
我趁机向白素道:“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
红绫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她搭腔:“我长大了,我不离开……父母。”
她说得十分认真,白素欢喜无限。
临上机,白素才道:“小郭的行家遍布世界各地。随时联络,一有消息,就可以告诉你。”
温宝裕这才知道我有目的远行,他才现出好奇的神色,我便拍着他的肩头:“回来再告诉你。”
温宝裕神情懊丧,因为他竟然没有早发觉我又有奇遇。
上了机之后,我一直在作种种设想,可是最主要的一环无法解得开,其余的自然也都成了谜。
那最主要的一环是:铁天音和天官门之间,有着甚么样的关系。
到了目的地,在那个恬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乡村之中,又见到了铁蛋时,铁蛋正在用剪刀小心地修剪一族黄蝉花,艳黄色的花朵怒放,很是夺目。他见到了我,感到意外,在我和他打了招呼之后,他呆望了我半晌,一开口就道:“你不是来找我叙旧的。”
少年时期交下的朋友,就和成年之后认识的朋友不一样,那时,对于自己的本性,完全不懂得掩饰,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犹如两个人长期赤裸相对,对方的身体是甚么样的,无不了然。
而人的性格,三岁定八十,很难有大幅度的改变,行为由性格来决定,了解对方的性格,自然也可以把对方的行为,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我和铁蛋虽然分开很久了,各自的人生途径,大不相同,但是少年时却是交情深厚,而且一起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可以说是同生共死的深交,这种交情,在一般少年人之间极其罕见,所以也格外深刻,双方相知极深,所以他一下子就料到了我万里前来,另有目的。
他这一问,倒叫我犹豫了一下。当然,我先大声回答了“是”,然后,默然无言。
我怀疑他的儿子有不正当的行为,常言道“疏不间亲”,何况我的怀疑,还没有可以说服他的确凿证据,我是想在他那里知道小铁的行踪,这种企图,也不是很光明正大,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铁蛋等了我一两分钟,才道:“我们不但都长大了,而且,接近垂垂老矣,孩子时候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就不必一定算数。”
我苦笑了一下,我曾和他,在经历过了一次巨大的劫难之后,死里逃生,两人在一条小河边上,撮土为香,用一片竹子削破了手臂,把血滴在一只破碗之中,破碗中有半碗河水,两人一人一口,把和着血的河水喝下肚去,同时盟誓,结为兄弟,誓要作为人世间友情的表率,上可以彰日月,下可以告后土,豪情胜慨,至今想起来,仍然令人全身发热。
铁蛋自然是见我神情犹豫,所以不高兴了,提出昔年的誓言,可以不算数。我“哈哈”一笑:“你不必激我,我另有为难之处。阿蛋,我问你,你南征北战,戎马生涯的环境又那么差,家眷是怎么处置的?”
铁蛋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我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但他既然认定了我是朋友,也必然会回答——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可怕的敌人。
与他为敌,那是恶梦的开始,多少拥兵十万的敌军将领,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对朋友的无比忠诚和对敌人的无比凶狠,是两个极端,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性格最极端的一个,他能从显赫的大将军,一下子离开了荣华富贵,在这小乡村中钓鱼剪花,自然也是他这种极端性格的表现。
当下铁蛋仍然剪下了一根花枝,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怔呆,然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后三年,没有孩子,她是军中的护士,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死在我的怀中。”
他越是说来若无其事,越是可以叫人感到他内心深处的哀痛。我不禁十分后悔,不该把他的往事又搬出来,那对一个退隐了,想把过去全都忘记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所以,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双手乱摇,心里一急,连叫他不必说了也讲不出口。铁蛋一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腕,五指强而有力,他道:“你想知道往事,一定有原因,别理我,我会把一切告诉你,有半点保留的,我长四只脚一条尾。”
那正是他少年时期的口头禅,听了之后,更令我惭愧无比,我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对不起,老朋友。事情是这样,天音有一些行为,不是很正当,我想不出是甚么原因,又不想他再发展下去,所以想来和你详谈一下。”
虽然说铁蛋已万念俱灰,隐居以度余生,但是对自己的儿子,当然还是关切的,所以一听之下,他也不禁动容,陡然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斩钉断铁地道:“他做了甚么?该打该杀,你是我的兄弟,完全可以处理,只要是该死,杀了我也不怨你。”
我忙一叠声道:“哪有那么严重,你想到哪里去了?”
铁蛋盯着我,目光如炬,虽然他坐在轮椅之上,又干又瘦,但是一样神威凛凛,他道:“该怎么就怎么,别因为是自家的孩子就不一样。”
我顿足:“真是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事情十分奇怪,所以我才有了疑心,真是没甚么大不了。”因为我深信铁蛋讲的是真心话,所以我才一再声明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确然,也没有甚么大不了,这时,我甚至后悔自己太多事了。
铁蛋不再出声,只是望着我。我道:“我从苗疆回来,在苗疆发生了许多事,都意想不到,天音来看我,想知道天官门十二天官的事——。”
我慢慢说来,口气平和,尽量表现出没有甚么大事,铁蛋凝神听着。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我才说到“天官门十二天官”,铁蛋陡然全身震动,双臂举起,发出了一下古怪莫名、听来令人悚然的怪叫声,身子突然向后一仰,竟连人带轮椅,一起仰跌。
铁蛋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实在太令人意外了,所以刹那之间,我也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站了起来,手中的一杯酒,溅了一地。
就算是一个健康的人,要连人带椅一起仰翻容易,要连人带轮椅一起仰翻,也要用极大的力道才行,何况铁蛋是一个真正的残疾人。由此可知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所受的震撼,是何等之甚。
而突然看到了铁蛋有这样的反应,我的震撼,也是非同小可,我陡然明白了。
本来,我想了解小铁长大的环境,想从中了解他是不是和帮会,和江湖人物有过瓜葛纠缠。
这时,我明白了,和天官门有关系的,不是小铁,是老铁。
小铁一定是从老铁那里,知道了天官门和十二天官的一些事,所以他才对之有兴趣的。
我真想不到在见了铁蛋之后,一杯酒还没有喝光,事情便已急转直下,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一时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看到铁蛋在地上挣扎,竟慢了一步才把他抱了起来,一脚踢正了轮椅,再把他扶坐在轮椅上,铁蛋的脸色生青,额上青筋暴绽,大口大口呼气。
我忙把酒瓶递过去,他接过了酒瓶,一张口,咬住了瓶口,咬得格格乱响,可是忘了去喝酒,可知他这时,情绪的激动,已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行动的能力。
我走过去,一手托住了酒瓶,一手按下了他的头,令酒可以流入他的口中,开始,他也不懂得下咽,直到酒自他的口中溢了出来,他的喉结移动了一下,“啯嘟”一声,吞下了一大口酒。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铁大将军,竟然在这种情形之下被人迫酒,败在他手下的败军之将若是看到了,只怕会买块豆腐去撞死。
他连喝了三口酒,还咬着瓶口不肯松口,我一面用力拉,一面大声喝:“不管甚么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都不是重要事了。”
一面叫,一面还要伸指在他颊边的“玉白穴”上轻弹了一下,令他松开了口,才能使瓶口脱离了他的口部,当真狼狈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