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立时问:“在小会议室中,师长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白素这个问题一出口,我就大是震动,而君花女士的反应,更日强烈无比。
她陡然站了起来;伸手指向白素,手指和口唇都在发颤,神色慌乱,眼中更有焦急之至的神色,而白素却早有准备,拿起一杯酒来,塞进了她发抖的手中,她立时握紧了酒杯,片刻也不耽搁,一口就喝干了酒。
我在这时,也镇定了下来,立时向白素望去,要她给我答案。
白素突如其来,问了君花那样一句话,那是肯定了君花就是当日铁军的参谋长,也就是两个铁生共同的恋爱对象。她是何以肯定这一点的?看君花的反应,白素的猜测,显然是事实。
白素不问她当时是什么身分,而直接问她在那间小会议室中和师长说了些什么,那自然是认准了君花就是那个重要的角色,用迅雷也似的一,逼得她非承认不可,不给她以任何推搪的机会。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稍安毋躁”的手势,我们一起向君花女士望去。
只见她一口喝干了酒之后,仍然站着,惊愕诧异,激动害怕,神情复杂之极。但没有过了多久,她就颓然坐了下来,几乎连酒杯都握不住。
白素把酒杯自她的手中接过来,她略抬了一抬手指,指向另一杯酒,白素再把酒交在她的手中,这一次,她却不再一口喝干,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几乎不象是在喝酒,只是抿着,看来象是她的口唇在亲吻着酒。
白素反手按住了我的手,那是不让我催君花快开口,我心中暗叹一声,心想你真正的身分已暴露了,看你再能拖多久。
同时,我心中的疑惑,也在不住翻滚,难道她当年真是女扮男装去读军官学校的?这真有点难以想象。
我注视着她,她喝得虽然慢,但是杯中的酒,还是在慢慢减少,她的脸色,看来却更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的视线,一直停在缓缓转动着的酒杯上,眼神明显地,愈来愈是迷惘。
所以,当她终于喝完了杯中的酒,又记了空杯子一会,抬政头来时,她的皮神,恍恍惚惚,朦朦胧胧,再加上她那种惘然之极的神情,看得人心头发酸。我自然可以忍得住,可是白素的眼角,已有点润湿。反倒是君花她自己,并没有泪花乱转,看来她并不想哭,可是也正由于那样,反倒更叫人觉察到她内心的沉痛。
她准备讲话了,因为她的口唇开始颤动,她的口唇很薄,口形很好看,在年轻的时候,不消说,一定极其动人。
我在想,当年的事,千头万绪,虽然那些事,一直在她的心头翻滚,只怕连最微末的细节,她都记得,但是猝然之间,叫她说,她不知自何说起。
她口唇又颤动了好一会,才开始说,她那时的神态,十分令人同情,所以我也不忍心再催她。而她终于开口说了话,所说的那几句话,却是我和白素情也想不到的,一时之间,令得我们两人,骇然互望。
她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伤感,可是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她说:“我才关上门,他就紧紧抱住了我……他把抱得那么紧,紧得我透不过气来,只感到他浓重地在呼气,呼在我的颈上。”
我和白素骇然互望,想象着当时的情景——甘铁生的身高,不应该比她矮,那么,抱住了她,呼吸怎么会呼在她的颈上呢?可想而知,甘铁生抱住她的姿势,一定有多少古怪。
我和白素,立时在对方的眼神之中,知道各自想到了相同的答案——人在极痛苦的情形之下,紧抱着一样直立着的东西时,身子会自然而然向下沉,直到跪倒在地上为止,那时甘铁生的情形,一定如此。
果然,君花接下来说的是:“他身子一直向下沉,我怎么也拉不起他,直到他跪倒在地,他仍然紧抱着我的双腿,仰起脸来看我,已是泪流满面,我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在发抖,也感到他的身子,在剧烈发抖。”
虽然白素仍然用她的手,用力压紧我的手,不让我发问,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们发现你是女人很久了?”
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一则,由于白素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叹声,并且扬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凿了一下。二则,君花女士的反应说明了这一点,她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神情望着我。三则,我自己也想到了事情还有别的可能。
君花女士,现在,当然谁都可以肯定她是女性,所以,简单的推理法就是当她是高级军官的时候,她以女扮男装的姿态出现,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但问了出来之后,我就想到,不是只有女扮男装一个可能,自然,有可能她根本是女人,另外还有一个复杂得多的可能是,她当时,根本就是男人。
一个现在是女人的人,不一定过去也是女人,通过外科手术,把男人变成女人的例子很多,我应该想到这一点。
可是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苦笑。不论是三个男人也好,是两男一女也好,事情已经够复杂的了,现在变成两个男人和一个忽男忽女的人,那情形也自然更是复杂至于极矣。
我向君花发出了一个表示抱歉的笑容,她却十分冷淡,叹了一声:“我一直当自己是一个有女性化倾向的男人,从小就这样,所以才特地进入军官学校,想使自己多一点阳刚之气,谁知道……一直到相当久之后,我才知道,我更适宜做女人,这才进行了手术,在这以前,我绝不否认自己喜欢男人,那是细胞中的密码决定的……无可奈何的命运。”
我和白素听了默然,不知道如何搭腔才好。虽然君花说来十分大方,可是若是太直接地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和她究竟不是太熟,不免有点尴尬,所以我们只好含含糊糊地应着。
君花又吸了一口气:“我那时的名字是君化,变性之后,才加了一个草头……连名字也女性化了。中国古代有不少关于我这种人的记载,都说极端不祥,是不是由于我……才有以后发生的惨事?”
我闷哼一声,十分不客气地直斥:“别胡说八道了,什么祥不祥的,应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不会发生的,怎么也不会。”
君花低叹连声,白素伸手在她的肩上轻拍了几下,表示抚慰,我们两人的态度,一个直挚,一个柔情,都使她感到亲切,她现出感激的神色,白素道:“请说下去,事实上,你在小说中没写出来的事,我们都想知道,反正全是往事,什么事都不要紧。”
我笑了笑:“你把你自己,在小说里变成了隐身人,其实,就算明写出来,也没有什么,你有女性化的倾向,他们两个有同性恋的倾向,同时……喜欢你,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口中虽然说:“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在说的时候,还是很有顾忌,说了“同时喜欢你”,君花却十分认真:“何止喜欢,他们都极爱我。”
我和白素点头,君花又呆了片刻:“当时我们三人都极痛苦——就算是正常的三角恋爱,也已经够叫人受折磨的了,何况我们是三个大男人,根本无法倾吐自己心中的感情,还要竭力不叫旁人看出来,方铁生笑起来,笑声听来豪迈之至,可是只有我和甘铁生。才知道他的笑声,发自他比黄莲还苦的心。”
白素叹了一声:“那也不对啊,你不是和他在一起,没有上山吗?”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是方铁生既然得到了君花,就没有理由再背叛了。
君花垂下了头,她这时那种垂头的姿势,象是她的头再也不能抬起来一样,但是过了没有多久,她终于又勇敢地抬起了头来,缓缓摇了摇头,又过了片刻,才道:“还是从小会议室中发生的事……说起。”
我和白素都没有异议,君花又叹了一声:“甘铁生跪在地上,身子发抖,头靠在我……身上,我只好摸着他的头发,双手紧捧着他的头……”
以下的一些经过,涉及男性同性恋的行为,可能看来会有点怪异,但绝不会形成“少年不宜”的后果。男性同性恋行为内容十分复杂,而且也逐渐普遍,当然,无此好者,不必深入探讨,但略知皮毛,知道在无数人类行为之中,有这样的一种,也属必要。
君化的双手,捧住了甘铁生的头,安慰他:“你怎么反倒哭了?我决定陪你上山,该哭的是小方。”
甘铁生仰起头来,泪水在他的脸上流开去,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镇定下来:“我太高兴,你终于有了决定,我和他早就商量过,我们的事,是很难解得开的结,但不是死结。”
君化有点不满:“你们商量的时候,一定照着你们兄弟的义气,把我推来推去的了?”
甘铁生把君化抱得更紧,这时他的情绪也不再那么激动,一挺身,站了起来,可是仍然把君化抱在怀里:“你错了,象每一次战役,争着担当危险的任务一样,我们谁也不肯相让。”
君化低叹了一声:“前生的冤孽,我……跟了你,可难为了他。”
甘铁生也叹了一声:“不,现在,我要你跟他,我知道你做了决择,要了我,已经够高兴的了,可是这次战役,不能失败,你必须跟他,要是你跟我上了山,他……他要是一时想不开——”
甘铁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君化。君化虽然卷在反常的感情漩涡之中,而且又是心理上十分不平衡的人,但君化毕竟是军官学校的高材生,也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所以一听得甘铁生那样说,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方铁生别说“一时想不开”,只要他由于心中哀伤,心神不定,在部署或行动之前,稍为出一点差错的话,就是全军覆亡的大祸。
他自然也知道,甘铁生对他说出了这番话来,心中是忍受着多么大的哀痛,他自己也一阵心酸,泪如泉涌:“你就只想着打仗?”
甘铁生一挺胸:“我是军人。”
君化的手,在甘铁生的脸上,仔细而又轻柔地抚摸着,然后垂下手来,声音哽咽:“只是苦了你。”
甘铁生现出难看的笑容:“其实我们早该想通——总要苦一个的,当然是苦我。”
这一次,轮到君化靠在甘铁生的肩头上大口喘气了,甘铁生的声音已完全镇定下来:“别让任何人看出一点情形来,我们该出去了。”
君化和甘铁生在小会议室中并没有耽搁多久,那时,方铁生在门外,已是焦急不堪,好几次想要冲进门去了。
君花讲到这里,再叹了一声:“甘的决定,是牺牲自己,顾全大局。方有了意外之喜,那天……到了我们单独相处时,他连翻了八十一个筋斗,说一个筋斗代表一生,他要和我相处九九八十一生。”
我不由自主,眼角有点跳动,甚至不敢和白素互望。都只说男女之间的情爱缠绵之极,问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想不到两个男人之间,也可以有这样的情意——许起愿来,不是来生再相处,要是要八十一生,相处在一起,那真是冤孽纠缠,无休无止了。
白素只是十分平淡地问了一句:“那时候,你们都没有想到甘?”
君花怔了一怔:“我当然想到,可是看他那么高兴,我没敢说什么,只不过他当然也想到了,因为忽然之间,他坐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膝头把下颔抵在膝上,双眼发直,好一会一动不动,然后又道:“真是,为什么不能人人都快乐?”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靠着他,也没敢搭腔,第二天,作战计划就开始了。”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那么多年来,最令我想不通的是,他若是心存背叛,别人看不出,我一定可以看出一点迹象来的,可是事后,不论我怎么回想,也想不到一点他要背叛的迹象。”
我道:“或许是他隐藏得好,又或许你那时正卷在感情烦恼之中,对事情的观察力,没有那么敏锐。”
君花摇头,表示不同意我的话,白素道:“难道一点异特的动作,一句突兀的话都没有?任何人,要进行那么巨大的阴谋,都不可能只是一个人进行,不和别人商量一下的。”
君花苦笑:“要是和人商量的话只有和我商量,但也决不能和我商量,因为他也知道,我可以为他去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但决不会和他一起去害甘铁生。”
白素又道:“巨大的阴谋,若是蓄念已久,精神状态也必然有异,你应该觉察得出。是不是在你的记忆中忽略了这一点,还是后来事发之后,你受刺激不堪,以致失去了部分记忆?”
君花忙道:“不,不,我什么都记得……一直翻来覆去地在想,只有那一晚上,他的行动、神态,有点怪异,但那是约定发动袭击的前一天,他表现得兴奋、激动,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忙道:“约定攻击日子的前一天?”
君花点了点头,我又道:“就是那一晚,他宣布才接到了甘铁生的命令,说作战计划有了改变,不进攻,在原地待命。”
君花用力摇了摇头,象是想把杂乱无章的记忆,理出一个头绪来:“嗯……他在下半夜,突然紧急集合知道作战计划的军官,我说他的神情兴奋……那是上半夜的事。”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那一晚上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
君花点头答应:“我们到达了那个山约之后,虽然采取了严格的措施,不准任何人擅自离开,但为了严守秘密,仍然决定不到最后一刻,不传达命令,所以,知道真正进攻计划的,还只是少数军官。我和方……早两天就找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山洞,我们的关系……就算现在,也会被当作是丑事,要是被别人发现,只怕这半个师的兵力,就会瓦解。”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低叹声,这种情形发现在军队之中,真是相当尴尬,尤其在如此饶勇善战的部队之中,他们的行动,真是要十分小心才行。
君花又道:“为了不让敌人的侦察部队发现,我们并不举炊,只吃干粮,想到在山上的袍泽,环境更加艰苦,我们自然不觉得怎么样。那天,天才入黑……”
天一入黑,知道作战计划的军官,都知道,离决定性的攻击快近了,这一仗打下来,人人都知道铁军的声威必然大振.也人人知道,战争,不论多么有胜利的把握,不论有多少奇谋诡计.打得多么漂亮.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必然有人在战场上倒下去。
乐观的人想到这一点时,只是耸耸肩,有野心的人想到这一点时,会想到一场仗下来,自己的官阶,可以作什么程度的摇升,悲观的人——没有悲观的人,战场上容不得悲观者,悲观者早已被淘汰了。
方铁生和君化一起在那个小山洞中,他们的行动十分隐蔽,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何处,他们在那个小山洞中,也不出声,只是靠在一起,坐着,享受着即将投入惊涛骇浪之前的宁静。
突然,方铁生挺直了身子,象是他突然听到、看到了什么异象一样,君化立时向他看去,看到黑暗之中,方铁生目光炯炯,虬髯扩张,模样威武之极,这是一副任何女性看了都会心怦怦乱跳的威武形象,有浓厚女性倾向的的君化自然也看得心中很有异样的感觉。
他看到方铁生的注视着山洞的洞口,这时,暮色渐浓,看出去,洞口外,一片朦胧,君化低声问:“感到了什么?”
方铁生作了一个手势,仍然注视着外面,可是他却现出了极兴奋的神情,面向在不由自主抽动着,胸脯起伏,在急速喘气。君化忙把手按向他的胸口,发现他的心跳得十分剧烈。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按住了君化的手,有点像自言自语:“真怪,我一生之中,只有三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会……有些事发生了。”
君化低声问:“哪三次?”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早知道其中一次的情形怎样,可是他还是喜欢听方铁生再说一遍。
方铁生缓缓地道:“第一次,是我在那小火车站的垃圾堆中,陡然转过身来,看到师长——当时是排长——的时候。”
君化“嗯”地一声:“第二次是见到了我?”
方铁生用力点头,象是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可以肯定的了:“你才打好了妆,一抬起头来,汽灯光芒夺目,照着你上了妆的脸,红是红,白是白,当年的红拂女,肯定不及你万一,哪一个不看得发呆发痴。”
君化幽幽地道:“个个发呆发痴,都不象你们两个那样真的发痴。”
方铁生喟叹:“这叫作是五百年前风流债,嘿,什么戏不好演,偏演这一出。”
君化摇头:“不管演什么戏,只要有旦角,还不全是我的分?”
方铁生忽然笑了起来:“你才从军部来报到时,我就一愣:怎么派了一个小花旦来当参谋长。官兵上下,也直到你那次领了敢死队,攻下了七号高地才真正服了你。”
君化叹了一声:“我总觉得……”他本来想说说自己的心事,但是随即想到:“以前只听你说有过两次,怎么忽然又多了一次?”
方铁生沉声道:“就是刚才,我又有了这样的感觉,奇怪,我甚至什么也没有看到。”
君化用力推方铁生:“那你不出去看,说不定有更值得你心爱的,就在外面等你。”
君化当时,未曾料到方铁生真的会在他的一推之下,立时一跃而起,大踏步向外走去。当他定过神来时,方铁生已走出了山洞。
君化心中很不是味道,但继而一想,可能是方铁生的心中真有了这样强烈的感觉,那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没有停留了多久,就也走出了山洞去,可是暮色四合,方铁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等了一会,遇到几个低级军官,他好几次想问“有没有见到副师长”,但是心中有鬼,那么普通的一句话,竟会说不出口。
他等了半小时左右,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还是未见方铁生,他在两小时之后,到处找方铁生,可是一直未能找到。
方铁生可能是深入每一个班,每一个排之中,和当兵的在打交道,以鼓励士气,这种事,方铁生在重要的战役之前,经常进行。
一直到过了午夜,他已急得团团乱转了,通讯班长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副师长在召开军官会议,请参谋长立刻去参加。”
君化是跑前去的,这次会议,方铁生宣布了“作战计划”改变。
我有点生气,可以说十分生气:“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怀疑?你熟知甘铁生的作风,难道一点没有怀疑?”
君花长叹一声:“我当时非但怀疑,而且怀疑之极,但是我立即想到,怀疑这两个铁生之间的交情,简直可耻,我太熟知他们了,知道他们互相之间,有着过命的交情,我甚至没有问一个字,只是用疑惑的眼光,望了他一下,他也立时用眼神给了我回答。”
我忙道:“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