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且不取第三册看,只是留意着白素的神情,看着她把稿纸一张一张翻过去,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又长吁一声,把手放在那叠稿纸之上,抬起头来:“这篇小说,其实没有写完。”
我用眼神询问,她道:“小说只是写了背叛这件事,而完全没有提到为什么会有背叛发生,只是提出了问题。”
我想了一想:“作为一种写作法,小说也可以这样写,例子很多。胡斐那一刀,是不是应该砍向苗人凤,就是千古奇迷。”。
白素笑了起来:“不同,从这个故事看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可能是导致整个事件发生人物,没有出场,故意避去,但是由于地位实在重要,所以又有点蛛丝马迹可寻——”
我不等她讲完,就叫了起来:“别说了,那不公平,你已经看完了,我才看了三分之一,所以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白素“啊”地一声:“对,我倒忘了。小说作者对背叛这种行为,和叛变分开来,也很有意思。”
我点头同意:“是啊,反叛、叛变,只是一种行为,背叛,又有背,又有叛,是两种行为,所以才卑劣无比。反叛不算是坏行为,只要不是在暗中进行。”
白素扬了扬眉:“有时,为了环境所逼,不得不先在暗中进行呢?”
我摇头:“我不知别人怎么想,我最不能容忍的是在背后偷偷摸摸地搞阴谋诡计。”
白素想了一会,把第三册稿纸递了给我,我打了开来,看得很快,因为在那一册之中,写的一半是甘铁生和方铁生的戒马生涯,一面也写他们两之间的交情,始终不变,甘铁生升了团长,方铁生是副团长。
给白素提醒了之后,我在看的时候,也隐约感到,在方铁生和甘铁生之间,似乎另有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在,这个人物,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当然,那正如白素所说,是作者故意避免提及的。
但是,作者写的,又几乎全是事实经过,所以,虽然故意,十分小心地避免提及那个人,还是有一点迹象可寻——自然,若是看得粗心大意,难以发现这一点,若是叫我一个人来看,就不一定看得出来。
白素心细如尘,自然容易看出来。
以下,举一些例子,并且加上我和白素的讨论。
自然,举的例子不必太多,不然,各位看的,就不是卫斯理故事,而变成两个铁生的故事了。
例子之一,是那次演出。
那次军中演出的剧目是“风尘三侠”,谁都知道,那是写隋末大臣杨素的家伎红拂女,见到了李靖这个青年豪侠,就半夜私奔,和李靖结成夫妇,后来又遇上了江湖大豪虬髯客,三人并肩作战,逐鹿中原,争夺天的下的故事,风尘三侠,就是指虬髯、红拂、李靖三人而言。
在那篇小说中,第二册结束时,写了有这样的一次演出,并且说“十分重要,对甘铁生和方铁生来说,形成了一种难以估计,极其深刻的影响”,可是又自相矛盾地说:“是不是有这种影响发生过,实在无法肯定。”
但在第三册一开始,就完全不再提。
一直到六册稿纸看完,再也没有提起这场演出,若不是作者曾强调过,这样的一个小情节,比起小说中许多惊心动魄的战场上明刀明枪,间谍活动的尔虞我诈来,简直微不足道。
可是作者既然曾那么重视这场演出,却又提了一下之后,再也没有了下文,这就有点不寻常。
我在看完了全部稿纸之后,最先提出来和白素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白素一听我提出了要先讨论这个问题,她也同意,并且说:“别心急,我们从头设想起,设想我们当时,是在这个团中。”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排长。”又指着白素:“你是副排长。”
白素瞪了我一眼:“拟于不伦。”
我笑了起来:“不是所有军队中的排长和副排长,都和那两个铁生一样。”
白素的神情严肃起来:“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他们两人是同性恋者。
我哈哈大笑:“你这个副排长,是女扮男装来当兵的,现代花木兰,这可以了吧。”
白素也笑了起来:“别扯开去,假设那天同乐晚会,我们在场,情形会怎样?”
我吸了一口气:“一千多人,自然都席地而坐,多半是在驻地附近的空地,戏台草草搭成,长官坐的凳子,在乡民处借来,台上的照明,至多是‘气死风灯’,嗯,或者军队中自己有发电机,那就会有电灯照明。”
白素微笑:“团长副团长上台演戏,台下的各级官兵,自然气氛热烈。”
我接下去:“这种军中的同乐晚会,一切不可能太讲究,音乐过场,当然也从官兵中找出来,唱的人荒腔走板,也不会有人留意,那真正是紧张之极,生死系在一线的军人生涯中的一个短暂的休止符。”
白素吸了一口气:“没有说明唱的是什么戏。”
我一挥手:“我猜是豫剧,因为小说中提到的几处地名,都在河南省——不过,是什么剧种,一点也不重要,知道演的是风尘三侠就够了。”
白素道:“军队中,也不会有什么行头,多半是把被子拆掉了披在身上,涂点油彩就算了。”
我想到这种因陋就简的演出,在浴血拼命的军旅生涯之中,可以造成一种极大的乐趣,也不禁有点悠然神往:“红拂女手中的那只红拂,多半是用卫生队的红汞水染红的了,好在方铁生的虬髯倒是现成的。”
我说了这句话之后,我们两人都静了片刻,因为知道已到了问题的核心。
读者诸君自然也应该注意到了,有一个应该被提起,当时肯定应该在场的人,可是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过他。
我先开口:“甘铁生的李靖,方铁生的虬髯客,谁的红拂女呢?”
白素用力挥手:“就是这个人,小说作者竭力想避开不写,但又明显地存在的,就是这个那天晚上饰演红拂的那个人。”
由于作者曾十分明显地写了那晚的演出,对两个铁生都有重要之极的影响,所以我同意了白素的意见,我道:“这个人能演红拂,年纪不会太大。”
白素“嗯”地一声:“这个人,是男,是女?”
我踌躇了一下,在台上,红拂当然是女性,但是中国传统的地方戏曲,习惯“反串”,男扮女,女扮男,全无规律,那么,这个人的性别就很难确定了。
本来,若是这个人的出现,对两个铁生有重大深远影响的话,那么,是女性比较合理。
两男一女的组合,可以变化出无数故事来,悲欢离合,缠绵销魂,黯然泪下,兴高采烈,皆在其中,古今中外所有发生过的事和未发生过的事,几乎都可以包括在内。
那个人应该是女性。
可是,考虑到两个铁生之间,可能有着同性恋的关系,那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同性恋者对女性没有兴趣,两男一女的组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一点问题都不会发生。
可是两个男人之中,如果有一个是双性恋的呢?自然问题比正常的两男一女,更加复杂了。
可是再复杂,也还复杂不过三个男人,都是同性恋者。
因为同性恋的男人,有不少忽而在心理上当自己是男人,又忽而当自己是女人,变化莫测,三个这样的人在一起,关系之复杂,只怕笔算算不出来,要动用电子计算机才能算得清楚。
由于作者曾如此强调这次演出的重要性,可知事情演变到后来,一定更复杂,那么,这个演红拂女的,由一个男人来反串,也有可能。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应该说这个人是男人,因为军队里,有女性的可能性不大。”
白素不以为然:“卫生队会有女护士,也有女的的通讯兵,或许,又不一定是部队里的。”
我道:“假如还有点线索,应该可以推定这个人的性别,和他在两个人之间起了什么作用?我看第四册中的那一段,相当重要。”
她翻动道稿纸,指着她所说的那一段。我在那时,已经把六册原著全看了所以,我一看就知道那一段内容。
那一段是写在一次战役之后的情形,和前面介绍方法一样,把它介绍出来——要作说明的是,前面介绍到了第二册,第三册全部,和第四册的上半部,都不是十分重要,所以略去了。
甘铁生站在高地的顶上——应该说,他站在高地顶上的一个坑中,那土坑齐胸深,黄土高原上的土地,本来是耀目的黄色,可是这个土坑却焦黑,还冒着令人恶心的臭味,因为它是许多炮弹声击出来的。
两小时前,当甘铁生用望远镜观察这里的时候,这里是敌军建造的一座碉堡。
而两小时后,在铁军的进攻之下,碉堡变成了一个深坑,铁军的指挥者,以胜利者的身分,跃进了土坑,挺立着。
整个高地上,都是响彻云霄的呼叫声,也很难分辨那是欢呼还是悲嗥。总之,是许多人在面临死亡之后,生命又暂时得到存在之后所发出的呼叫。心理学家怎样分析这种呼叫声,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可是在这里叫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要尽情叫,尽情喊,把他们心中压抑着的欢乐和悲痛,忧思和惨情,一起发泄出来,不那么做的话,他们就会象炸药包被点燃引线之后一样炸开来,溶进空气和尘埃之中。
战场上的这种呼喊号叫,不但会在攻克敌阵,取得胜利之后发生,也会在惨败之后,退到了可以喘一口气的时候发生,更可以在沉睡中发生——熟悉军旅生活的人,都知道“炸营”是怎么一回事。
(“炸营”是一种很可怕的现象,成千的士兵,可以在酣睡之中,忽然大声呼喊着聚集在一起,如同千百个鬼魅一起从地狱的深处冲了出来,他们所发出的呼叫声,可以传出好几十里之外,还令人听了心悸肉颤。)
中午来自师部的命令,到达了甘铁生团长的手上:“限明日日出之前,攻克七号高地,违令者营长以上,军法从事。”
七号高地必须攻克,这是他们全团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连那个老炊事员,也一直在念道:“叫天兵天将,把这高地铲平了。”
七号高地能否攻占,是这个战役能否胜利的关键。高地在敌人手里,被敌方控制着进攻的咽喉点无法沟通,无法渡河,整个部队(两个师)就只好坐以待毙,等着敌方优势部队结集之后就被歼灭。
敌方优势部队正星夜行军,赶到战场来,在连攻了两天,未能攻占七号高地之后,接到了师部这样的命令,合理之极。
甘铁生在传令兵的手里,接过了命令,看了看之后,捏在手里出神,他站在战壕里,向前看去,他所占的位置,距离高地上那个碉堡正面对他的机枪孔,直线距离是一百八十七公尺,理论上来说,冲起锋来,连攀上高地,所需的时间只是四十秒,可是实际上,两天两夜了,他连十公尺也没有推进。
敌军在七号高地的那碉堡上,布置了一个重机枪连,有二十挺火力的重机枪,火力猛,射程远,而且,有似乎用不完的子弹,细细长长的,呼啸飞射而来之际,像是魔鬼怪叫着扑人而噬的长牙般的机枪子弹,已取走了他四十多个战士的性命。
要命的是,那四十几具尸体,就摊在战壕和高地之间,曾有七个勇士,不顾一切冲出去,把同胞的尸体抢回来,结果,是在两者之间,多了七具尸体。甘铁生明知这些尸体摆在部队面前,对士气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打击,但是他还是下令:不准再去收尸。
高地并不高,只有四十多公尺,是横亘在平地上的一个莫名其妙的花岗石岗子,那可能是一座极高的高山的顶巅,只不过整座山全埋在土下,只有那么一个山顶,露在土外,形成高地。
甘铁生率部来到的时候,就曾想到过,这个不知多少年之前,不知由什么原因形成的一片高地,自从人类有了战争这种行为之后,不知道被多少敌对的双方,用各种各样的武器,和各种各样的机谋攻陷占领,坚守顽抗过。
如今,轮到了他和守军来作对峙。
若干年之后,当这种情形有重复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想起他,就象他不知道过去曾在这里对峙拼命的是一些什么人,和为了什么要拼命一样。碉堡并不大,碉堡之后,另有一排战壕,看来高地的上面,也是泥土。
就那样一片高地,扼守了险要,控制了整个局势。
当甘铁生眯着眼,额上绽着青筋,盯着高地看着的时候,方铁生在他的身边(方铁生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边),伸手把命令接了过去。
这时的方铁生,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字,甚至可以看很多很多书了,他看了命令,抿着嘴(由于他长髯太浓,把他的口部全遮住了,所以这个他习惯性的动作,别人是觉察不到的),声音低沉:“我们没有炮兵支援,没有空军轰炸,没有专业工兵。”
这一切,全是他在看了很多军事方面的书籍之后学来的知识。
他说一句,甘铁生就用一下“嗯”来作回答。
方铁生的声音更低沉:“唯一的方法,就是带着炸药包上去,把碉堡炸掉。”
方铁生的这种提议,若听到的是别人,一定会“哈哈”大笑——这种方法谁不会提,问题在于如何能够把炸药送上去。
可是甘铁生听了,却并不发笑,他知道,打仗的时候,方铁生向来少出主意,但是他如果出了主意,就必然有可行之道。
所以他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投向方铁生威武无比的方脸上,方铁生目光炯炯:“带十个人,连我,天一黑,全力攻击作掩护,佯攻,十一个敢死队装死尸,就整夜时间,逐寸向前移动,只要一到离高地二公尺处,就是射击死角,可以冲上高地去,每人带四包炸药,高地上有三个机枪连也完了。”
方铁生讲话十分简结,甘铁生一面听,一面迅速地转着念,也立即下了判断。方铁生提供的进攻计划,几乎是唯一可行的计划。
空地上本来已有四十多具尸体,在又一次抢攻失败之后,再多上十来具尸体,那是极自然的事,而这些尸体,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守军的警惕性再高,也不容易觉察,而只要一到了高地上射击的死角,简直就可以说胜利了。
然而问题在于,进攻必须是真进攻,在真进攻之下,守军必然集中火力还击,本来想假死的,可能变成真的尸体。其次,诈作尸体成功,在向前移动之时,必须极度小心,只要其中一个被发觉,那么守军一开火,其余的假尸体,也就一样变成了真尸体。
甘铁生在思索着,方铁生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十一个人,只要有一半可以装死,也就成功了。人多了,白牺牲,也未必有用。
甘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很好的进攻计划,但没有让团长带领敢死队冲锋的道理。”
方铁生一挺胸——他身形本就魁伟之极,这一挺胸,更是气概非同凡:“不身先士卒,何以率军?”
甘铁生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立时伸手在方铁生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对,我是团长,身先士卒的应该是我,你负责指挥攻进高地之后的战事。”
方铁生张口结舌,甘铁生一字一顿道:“这是——”
他的这句话,当然应该是“这是军令”,可是“军令”两字,并没有出口,旁边就有人接了上去:“我去,我带敢死队去。”
小说写到这里,真可以说是异军突起。两个铁生是生死的交情,带领敢死队,在毫无掩蔽的旷地上,至少暴露在敌军的火力网之下六七小时,而且还要逐寸地向前移动,能够移到火网的死角,至多只有一半机会。
等到他们可以向上攀缘冲锋之际,虽然已经有了成功的希望,但是死于敌军强力火网之下的机会,也一样大大的增加。
这样的强攻任务,说是一次九死一生的作战任务,一点也不夸张。
两个铁生争着要去当领队,那是一种十分悲壮的场面,表示了他们真正有着生死不渝的交情,谁都宁愿自己去粉身碎骨,而不愿对方去冒险。
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有人接口说“我去”,那么这个人,必然不是无关重要的人物,至少,在地位上和两个铁生相去不会太远,而且,一定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勇士,再加上,还必须是当两个铁生在商讨军务大计时可以随便参加意见的人。
这个人,是不是一直就和两个铁生在一起?以前,从来也未见提及过。所以我当时,看到这一段时,就有异军突起之感。
可是妙的是,小说在以前没有提及过这个人,在以后,仍然未曾提及过这个人,仿拂他出现,就为了讲那么一句话,而在这个人讲了那一句话之后,应该本来是两人之争,变成三人之争的,却也没有了下文,接下来,就写佯攻展开,在佯攻被守军的火力压下来之后,壕沟和高地之间的空地上,多了十七具尸体。
请看接下来的那段,就可以知道奥妙的所在了。
双方的枪声静了下来。一刹那间,是极度的静寂。进攻在七时零五分开始,现在的时间是七时二十一分。
极度的寂静只维持了半分钟,高地上那座堡垒的枪口,又传出了惊心动魄的呼啸声,黑暗中看来,重机枪口喷出来的火光,闪耀得叫人睁不开眼,子弹象暴雨一样,洒在旷地上。
伏在壕沟中的甘铁生和方铁生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守军的指挥官,是一个厉害的脚色,他又补了这一轮射击,是肯定进攻方面,是不是真的停止了进攻。
而这一轮补充的发射,就有可能阻止了整个进攻计划的发展。
两个铁生的心情紧张之极,他们已经数出,多了十七具尸体。
经过千挑万拣,又出破格的重赏——“一年粮晌两级提升三月长假”,敢死队员一共是十一人,当然全在如今的十七具尸体之中。
在这十一人中,多少成了真的尸体?多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