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陡然以又急又怒的声音道:“你要帮我。”
他这四个字才一出口,我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事情已经发生了。
那两列像是自一个大怪物口中吐出来,在黑暗之中缓缓向前行动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两列小怪物。他们的行动了无声息,而且相当缓慢。可是就在那两句话工夫,陡然之间,他们的行动变得快绝无伦,十几条黑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疾扑了过来。
我才听到李规范对我说:“你要帮我。”他向我求助,自然是有了麻烦,这使我想到,自黑暗中向前走来的人可能要对他不利。事实上,那两列人无声无息向前移动时,充满了阴森诡秘之感,叫人十分不舒服,这时,突然十几条黑影疾扑了过来,那可以肯定,断然不会是甚么欢迎仪式了。
在那一霎间,只听到李规范怒喝了一声:“你们——”
他的那一下怒喝,令我愣了一愣。当他说要我帮他的时候,我心中所想的是,他是一个闯了祸、犯了规条的少年,不应该和我动手,恐怕会受到苛责,所以要我这个外来者在他的长辈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之类。
可是这时,他却突然发出了这样的一声断喝,虽然只喝出了两个字,但是声音之中,居然充满了威严,一点不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少年。
他本来分明是要想指责那些人的,可是他只叫出了两个字,掠出最前面,看起来像是鬼魅一样的四个人,旋地一扬手,一股刷刷的劲风过处,一团极大的黑影已向著李规范当头罩了下来。
我那时正因为他的一下叫嚷有点特别,侧头去看他,看到了那种情形,由于事情实在太奇特,一时间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眼前一黑,有同样的一团黑影,也向著我当头罩了下来。
在那一霎间,我仍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既然有一大团阴影迎头罩下,总是要立即避开的,这时,我暂时只能顾自己,不能顾李规范了。
我只听到李规范发出了一下愤怒的叫声,那时,我身子已急速后退。
我应变算是极快,因为那一大团“黑影”——我还不知那是甚么,只好称之为一团黑影——向我压下来的势子极快,我立时后退,居然一下子就脱出了它的范围。可是我应变快,但是采取的应变方法却是错误的。
那是由于我对这里的地形陌生,而在紧急应变之中,忘记了自己是才翻过了一个陡崖,才来到山顶上的,这一向后疾退,虽然避开了那一大片当头压下的黑影,但是却已退出了悬崖之外。
而等我发觉这一点时,人已向下跌去,再也无法回到山顶上去了。虽然我懂得怎样运气,但总不能向上飞起来的。我双手挥动著,尽量想抓到一些甚么,看来已经绝望了,突然,那一大片黑暗,竟然又临到了我的头上,我一伸手,居然抓中了它的一角。
一入手,我就感到那一大片黑暗竟十分柔软,看来是一大幅丝织成的幕,抓住了它的一角之后,我身子又下坠了几公尺,就止住了下落。
我乘机伸手,攀住了岩石的一角,松开了那幅幕。
我估计,在山顶上,一共有两组人向我和李规范突袭,方法是突然之间向我们扬起那幅大幕来,好将我们罩在大幕之下。
那的确是相当有效的攻击法,若是被这样的幕罩住,而幕又不容易碎裂的话,那么,有再好的身手,一时之间也必然施展不出。可是被幕罩住的人,由于幕相当柔软,虽然会受制,也不至于受伤。
那幕展开来一定极大,所以当我退出了悬崖之后,仍然向下罩来,有一部份越过了悬崖,在向下沉来之际被我抓住,止住了我下坠之势而救了我。
当我心念电转,估计著身处的形势之际,我附身在悬崖之上,悬崖是向外倒著倾斜的,所以看不清山顶上的情形如何。
我只听到一阵又快又轻的脚步声,和一两下听来相当闷的怒喝声,听来像是出李规范所发出来的。接著,又是几个人共同发出的低呼声,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叫著:”他跌下去了。”
这句话,自然是在说我了,那一定是他们把那大幕收起来的时候,发现幕下面根本没有罩著人。那唯一的可能,自然是我跌下去了。
叫声显得十分惊惶,这又使我略呆了一呆,但是我还是决定不出声,并且尽量使自己的身子紧贴悬崖——这样的话,即使上面有人探出头来看,也不容易发现我。我又听得一阵“刷刷”的声响,多半是那幅大幕被收回去的声响,接著,陡然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刚才那一霎间的遭遇,简直就像梦幻一样,那些自建筑物中出来的人,看来每一个都有极高的身手,他们向前扑过来的势子之快,想起来犹有馀悸,而他们行事为甚么如此怪异,要这样对付我和李规范?
他们以为我已跌下悬崖去之后,又会采取甚么行动?无论如何,现在我处境虽然不妙,但还不算完全不利,看来,变生突然,连带我上来的李规范都未曾料到。
还有,胡博士又在甚么地方呢?不是为了他的信和那个“故事”,我根本不会到这里来,而来了之后,竟会受到这样的待遇,也是绝想不到的。
正当我在迅速转念时,上面又有人声传来,我估计自己下坠还不到十公尺,所以上面有甚么声响传来,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两个人在低声交谈,一个道:“那人,听说名头十分响亮?”
另一个道:“本领再大,在这片崖上跌下去,只怕也凶多吉少,也好,免得不知如何处置,那个甚么博士,只是个书呆子,已经很难处置了。真是,想不到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传了出去。”
那一个长叹一声,接著,我就看到两条人影,自上而下,迅速跳下来,矫捷灵活得如同猿猴一样。
我把身子尽可能靠紧石壁,又拉过了一大簇山藤,遮住了自己的身子,再屏住了气息,那两个人在我身边不远处一溜而下,并没有发现我。
那两个人没入了黑暗之中,四周围极静,我开始向上攀去,小心地在悬崖上探出头来,向前打量著。
那幢建筑物在黑暗之中看来,像是一苹巨大无比的青蛙贴在地上,有一种怪异之感,我视线所能及到之处,一个人也看不见。
我估计,刚才自那建筑物中列队出来的人,至少超过一百人,究竟有多少人在那建筑物之中?刚才他们是不是全都出来了?他们是人人身怀绝技,还是只有少数人会中国武术?
这群行为如此怪异的人,究竟是甚么人?
我心中的问题实在太多,这时当然无法一一解答,而且,有关那群行为怪异的人的一切,毕竟只不过是我的好奇心而已,我关心的是胡明的下落。在刚才两个人的交谈之中,我可以知道,胡明的处境不是十分好,因为他们已用到“处置”这样的字眼,而且认为我摔下了峭壁还好,可以不要他们“处置”。
同时,我很关心李规范的安危,因为看来,李规范对我、对胡明,都表现得十分友好,和那些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连他们的脸面都没有看清,就遭到他们突袭的那些人不同!
是不是那群人之中分成了两派?如果是,两派的势力强弱如何?会采取甚么样的争斗方式?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眼前这群神秘人物,是属于一个甚么武林门派,或是秘密会社之类,都是毫无疑问的事了。凡是这一类组织,若是内部意见发生了分歧,解决的方法,似乎毫无例外地是诉诸武力的决胜!
(我这样说,是当时的一种直接的想法。)
(事后,在整理整件事的过程之中,我想起当时的想法,自己也只是苦笑。)
(因为,“诉诸武力的决胜”,岂单是武林门派或秘密会社解决纷争的方法而已!看看人类的历史,大大小小,所有的分歧或纷争,发生在任何情形之下,不论当事双方打著多么冠冕堂皇的旗帜,采取的方法,都是诉诸武力决胜!那是人类的本性,也是依据罪恶的人类的本性所能采取的唯一方法,如同肚子饿了就要进食一样,对人类来说,再自然不过。)
我想到,胡明手无缚鸡之力,李规范可能势孤力单,在那些人刚一出现之际,他似乎已发现事情不怎么对劲,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要求我的帮助。
那我应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我双手在峭壁的石角上一按,人已翻上了峭壁,山顶上相当平坦,并没有甚么可供掩遮的地方,虽然天色相当黑,我也不以为偷偷摸摸就可以避得开守卫者的耳目——中国武术是一种发挥人体潜能的精深学问,人体的潜能,在经过种种不同途径的训练之后,究竟可以得到甚么程度的发挥,无人可以有定论,而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像只藉著微弱的光线,甚至在一般人认为全无光线的环境下还可以看到东西,根本不是甚么稀罕的事。
同样的,细微到普通人听不到的音量,受过特别训练,听觉的潜能得到了发挥的人可以听见,也不是甚么稀奇的事。
再同样的,普通人一拳打出去,只有五十公斤的冲击力,在潜能得到发挥之后,一拳就可以有十倍八倍的力道。所谓各门各派,各种各类的武术,尤其是内功,神秘自然是够神秘的了,但是归于一句话,那就是一种使人体潜能得到发挥的方法。
我如果假设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一批人体潜能都得到了不同程度发挥的异人,那么我就自然不能采取对付普通人的方法。
所以找决定,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光明正大。偷偷摸摸,看来暂时可以有敌明我暗的好处,但是对方人数众多,又个个身怀绝技,这种优势迟早会消失。若是光明正大,反倒可以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这种“意想不到的好处”,在当时,自然还只是建立在设想上的,而且,设想得也十分“可笑”,我自然而然的设想是:对方既然是武林中人,自然会遵照传统的武林规矩、江湖道义来办事。
而所谓“武林道义”、“江湖规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历年来根本没有甚么明文的法规,全是一些不成文的约定而已,究竟是不是靠得住,有多少约束力,全属于天知道的事。如果这种道义规矩真是那么有力量,那么,江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血腥罪恶了。
但当时,我除了做这样的选择之外,却又别无他法。所以,我在一上了山顶之后,挺直了身子。面对著那漆黑庞大的建筑物,首先双臂一握,发出了一下高亢的长啸声来。我不敢说自己的这一下长啸声会响彻云霄、直上九天,但是相信在五百公尺的距离,只要这个人的听觉没有甚么问题,一定会听得见,而且听见了之后,也必然会吃上一惊。
一面发出长啸声,我一面大踏步向前走著。这时,我和刚才完全不一样。刚才,我被李规范带上来,一点防备也没有,只为将要遇到的事而心中充满了神奇,所以才会猝不及防,著了道儿,这时,我已知道情形有变,有了防备,就算再有偷袭,我也可以应付了。
在我前面,那幢大建筑物仍然一片死寂,也没有一点光亮透出——那使人怀疑这幢建筑物可能连一丝透光的隙缝都没有,更别说窗子了。
但是在我的身后,我却可以听到正有人在向我迅速地接近,那是极轻的,向前疾掠而来的脚步声,如果不是心中早有了防备,绝对觉察不出来。
我知道,那一定就是刚才下山去搜寻我的两个人,被我的啸声引回来的。
但何以建筑物中更多的人,那么沉得住气,可以不动声色呢?
心中想著,已然有了对策,估计身后两人,离我大约只有五公尺了,而他们还未曾出声——这一点很令我生气,因为他们分明以为我还未曾觉察,想在我的背后,在离我更近时,再施暗袭。
我就在这时,突然一提气,身子在突然之间,斜斜向后倒拔了起来。身子一拔在半空,就看到在我后面赶来的那两个人,向前窜出的势子收不住口仍然向前掠出,恰好在我脚下掠过。
他们虽然是一掠过之后,立时停了下来,但这时,我也已从半空中疾落了下来,落在了他们的身后,前后不到两秒钟,主客之势,已全然易转。
我对自己的身手依然如此灵活,不禁十分得意,足尖才一沾地,就“哈哈”笑:”这算是甚么迎客之道。”
那两个人一发现我已到了他们的身后,震动了一下,身子凝立不动,也并不转过身来。
他们这时一动也不动,是十分聪明的。因为我在他们的背后,制了先机,他们不动,还可以知道我会如何出手,他们如果动了,出手必然没有我快,而且也无法防御我的进攻了。
在我的讥嘲之下,他们只是闷哼了一声,开始十分沉稳地向前走著,两人的步伐一致,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的后面,始终保持著优势,一直来到了建筑物面前约十公尺处,这时我才看到了那建筑物的一扇门,那扇门也是六角形的,可以自两边移开。
那两个人在门前停了下来,各自向前扬手,“呼呼”各打出了一拳,拳风撞在大门上两块六角形的钢板之上,发出了两下相当沉闷的“当当”声。
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本来我是不应该轻举妄动,只宜静以待变的。
可是我的性子实在太不肯安分,一见到那两个人这样的“敲门”方式,我不禁大是技痒,恰好他们两人在发拳之际,身子向旁分了一分,在我前面,并没有甚么阻拦。
我念头一起,就化为行动,其间几乎没有甚么阻隔,估计相距约八公尺,我沉腰坐马,提气纳气,猛然一发力,两拳同时打出。
这一招“野马分鬃”,在拳术中而言,只能称做最粗浅的功夫,但是这时我表现的,是我打出那两拳时所带起的力道。
力量若是直接击中目的物上,自然可以发挥最大的打击作用,发出一公斤力,被击中的物体就要承受一公斤力。如果力量击向空气,情形大不相同,发出的力量,只有极少部份叫空气承受了去,因为空气的分子结构,实在太稀疏,稀疏到了不能承受甚么力量,而使力量全在它稀疏的结构中溜走了——是溜走了,不是消失。
溜向甚么地方去了呢?最简单的,自然是循直线方向前进;也可以令之成曲线前进,那需要发力的人做更巧妙的控制,自然也更困难。
这时,我并不需要令发出的力道转变,只要直线前进,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那两拳,套一句老土的陈腔滥调,由于我的目的是炫耀自己,所以说,那可以说是我毕生功力之所聚,也就是说,是我长时期的各种训练,所能达到的对我自己体能的发挥点的最高处。
随著呼呼的拳风拥上了门上的那两块钢板,我耳际立时响起了“当当”两下响亮悠远的声响。
我在这样做之前,已经先由于那两个人的凌空一击,而听出铜板应该可以发出十分响亮的声音来的,那两个人的拳力不足,所以才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我想卖弄一下自己的主意,也是在那时候兴起的。
那两下声音,兀自在黑夜之中,悠悠不绝,我就听到在建筑物之中,传来了一阵闷雷也似的喝采声。这使我知道,刚才四周围静得出奇,建筑物更静得如同一座大坟一样,那是由于所有人都不出声,在等待著事态的变化之故。
而且,我还相信,虽然建筑物之中没有一点光亮透出来,但是里面的人,一定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不知有多少对眼睛,正在盯著我看。
我对自己刚才那两拳相当满意,身子一挺,抱了抱拳,朗声道:“献丑了。”
虽然,由于人类在不断进步,武侠社会的那一套,早已在现实生活中消失了,但是人类行为无论怎么变,根本的原则总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其中的一个原则是,当你表现了自己的力量,而且这个力量是对方心目中的主要力量时,你就会赢得对方的尊敬。
在一群会武术的人面前展示武学造诣,效果就和在一群渴慕钱财的人面前展示你拥有的财富一样,也和在一群风骨非凡的人面前,表现你的骨气一样。
刚才那一阵发自建筑物内的采声,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了。
这时,那两个人急步向门走近几步,然后转过身来,我可以看出,他们大约都是三十来岁,十分精壮的汉子,他们一转过身来之后,就沉声道:“来客通名。”
我一看他们还在装模作样,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刚才要是我在偷袭之中跌崖死了,难道在各位心中,就只是个无名之鬼?”
这几句话,连消带打,可以说相当厉害,又指责了他们突施袭击,又告诉他们,不必再这样转弯抹角。那两个汉子张大了口,一时之间答不上来,就在这时,大门无声向两旁滑了开去。
我因为刚才险些著了道儿,所以一看到大门打开,心中就十分警觉,双手作了一个防御的姿势,身形凝立不动。
大门一开,和刚才的情形相仿,两列人自门中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身形高矮肥瘦,男女老幼都有,自然是由于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望向我的缘故,所以我也几乎和他们每一个人的视线接触。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之中,虽然对方那么多人中,没有一个人出手,也没有任何声响发出来,可是我却紧张得不由自主地手心冒汗。
那些人的眼睛。
在一分钟左右的时间中,我大约接触到了超过五十对眼睛,而每一对眼睛之中,都迸射著湛然的光采,其中有几对眼睛,所迸发出来的光采,简直令人有点不寒而栗,这种精光湛然的眼神,自然都是武学修为深湛的反应。
因此可知,这里的五、六十个人,个个都武功精湛,非同小可。
中国武术,有它极其绵远的传统,但是自从火器发明以来,却一下子就没落了,如同最灿烂辉煌的华厦,一下子遭到了大火的焚烧一样,几乎在一夕之间——当然,有几十年的过程——就成了废墟。
尽管其间有人在不断地提倡,但是用“苟延残喘”四个字来形容,可算恰当。中国武术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光辉,中国武学界之中,也没有了可以叱吒风云的大侠,和神出鬼没的奇才异能之士,就算还有一两个末世英雄人物,也都不能被飞快地步向实用科学的社会所接受。
中国武术曾在中国大地上,开过多么美丽的花朵,结过多么动人的果实,多少身怀异能的人,在中国大地上上演过多少慷慨激昂的故事,他们甚至形成了另外一种人,一种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品德衡量方法,有他们自己的行事法则,有他们自己的传奇式生活。
但是,这一切全都过去了,成了华厦的废墟。
废墟,并不是甚么全都消失了,而只是废墟。废墟不是甚么都没有,而是有著破败不堪的残存,我本身也可以说是有一小半,甚至有一半,是属于这个残存的,是属于这个中国武术的废墟的。
再也没有人炫耀中国武术了,中国武术成为舞台上的表演项目,沦为银幕上的特技动作。在一柄小小的,谁都可以用手指扳动它,射出子弹来的手枪之前,数十年苦练之功,算得了甚么呢?
好了,就算你敏捷得可以避开手枪子弹,那么,机关枪的扫射又如何呢?在一颗炮弹爆炸时,一代大宗师的命运,也就和一个普通人全然一样。
而等闲的武功造诣,也需要以“十年”来做时间单位,才能有点成就,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现代还会有多少人肯付出半生、大半生、甚至一生的时间,来换取几乎没有实用价值的武术?
武术的浪漫精神在实用科学面前彻底失败,曾经一度如此繁华过,如今,几乎不剩下甚么。
我在那时虽然手心冒著汗,但是心情实在是十分激动的。
因为我一下子见到了那么多身怀绝技的高手。
这种情形,只怕在地球上任何角落,都再也见不到的了。
刹那之间,我几乎忘了我和他们之间,还处在一种敌对地位上,我真想冲过去,大叫著,热血沸腾地去握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不论男女老幼,紧紧地去握他们的手,为他们坚持过著古老的、早已不存在了的生活而致敬,他们不知要忍受多大的牺牲,才能一年复一年地这样子坚持下来。
而我这时的心情,也恰像是在一大片废砖败瓦、满目疮痍之中,忽然看到了一幢完整无缺的小屋子一样,虽然屋子小得可以,但总是废墟之中唯一完整的建筑物。
在那至多一分钟的时间内,我思潮起伏,激动非凡。所以,当两列人站定,又有一个人从门中走出向我走来之际,我看出这个人,必然是这群人中居首领地位的人,我毫不犹豫,以毫无戒备,反而人人一看就看出的十分热切盼望的脚步,迎了上去。
那人显然想不到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反倒停了下来,那使我也感到,对方未必能了解我的心意,我们之间还未能完全没有隔膜,还是别太造次的好。
但是在这时,我的心中至少是没有了恶意的,所以我一开口,说话的语气也充满了自然的平和。
我先拱了拱手,才道:“来得冒昧,我叫卫斯理,想来胡博士一定曾齿及贱名?”
我一面说,一面打量在我对面的那个人,我假设他是首领人物。
由于离得他相当近,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真实年龄很难估计,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高大,可是面目之间却透著一股异样的阴鸷——有这种脸谱的人,绝不是甚么性格开朗的人,而我生平就最怕和性格不开朗的人打交道。这种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法从话的表面所代表的意思去了解,而要花上许多工夫去揣摩他那句话的真正意思。
他的一双眼睛也深沉无比,那种湛然的光芒之中,像是隐藏了无数的神秘,衬上他额上的纹路,又像是有无限的忧郁。
他一直凝视著我,在我说完了那几句门面话之后,他仍然凝视著我不开口,过了足足有十来秒——十来秒时间虽短,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却又长得出奇——他才道:”想不到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会功夫。”
我小心地回答著他的话:“天下之大,能人异士,总是有的。”
他发出了几下乾笑声,笑声大是苍凉,令人听了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同时他又低声重复了一句:“能人异士。”然后,突然一昂首,一摆手:“卫先生,请进。”
我想不到忽然之间,他就请我进建筑物去。可是在这种情形下,我又绝不能退缩,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硬著头皮去闯一闯。
我先迅速地向两面一看,肯定了李规范并不在这些人之间,我一面若无其事向前走,一面道:“把我接上来的那位小朋友,不知怎么了?”
那中年人闷哼了一声:“请进去再说。”
我心中有点嘀咕,但自然不能露怯,所以昂然直入。我注意到,在我进去时,两列挺立著的人中,很有点不安的暗涌。
这种情形,多半是代表著那些人的心境不是十分平静。这又令我感到了疑惑。这多人究竟是甚么来历,我还一无所知。
我只是根据他们的言语行为来推测,可以知道他们是若干年前,来自中国黄河流域一带的一个武林世家,或是甚么帮会——是由许多不同家庭组织的帮会的可能性更高,因为他们来到这里可能已有很多年,如果只是一个家族的话,近血缘配亲的结果,可能令整群人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们既然在这里隐名埋姓,一代又一代居住了下来,就应该早就心如止水才是,不至于有这种心境不安的情形出现,难道单单是为了我这个外来人的突然闯入?
看来也不像,因为我的出现,对他们来说,不应该是一项意外,胡明早就来了,胡明又写信请我来,这一切,他们都应该知道的。
我心中思索著,已经走进了大门。一进去之后,建筑物之内更是漆黑一片,刹那之间,甚么也看不到,我自然而然地略停了一停——这是任何人陡然进入了一个漆黑的、陌生的环境之中的必然反应。
但就在我略停了一下之际,我身后紧跟进来的那中年人却发出了一下冷笑声。冷笑声虽然不大,可是分明是在笑我刚才的一停。
我不禁有点生气,这种仗著自己占有地形上的熟悉的优势而讥笑对方,老实说,不是公平竞争的原则。我没有任何表示,一面尽量使我的眼力能适应黑暗,一面大踏步向前跨了出去。
自然,我不知道一步跨出之后,会遇到甚么,所以我也不是盲目逞勇的,我跨出之后,先以足尖点地,轻轻一碰之下,肯定了那是普通的平地,没有甚么异样了,才提气耸身,一步踏实了,再跨出第二步。
就这样向前走著,前进得十分快,一下子就跨出了十来步。
这时,仍然在黑暗中前进,也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可是我却有了一股异样的压迫感。这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就是感到了身子的两边忽然不知有甚么东西挤了过来一样。
我小心地向身子两边张开了一下手臂,手臂才一扬起,手指就碰到了坚硬的石块——我是在一条极窄的走廊中向前走,在我的身旁,就是石壁。
我估计通道的宽度不会超过八十公分,这使我立时想起建筑物中的蜂巢式的间隔,在间隔之间的通道,就是那么狭窄的。
我就在这个奇异的建筑物之中。那建筑物,也就是陈长青的怪屋子中不见了的那一层,也是胡明寄来的那个“故事”中,那小女孩后来到达的地方。
我一面想著,一面仍在一步一步向前跨出,但是忍不住道:“你们住在这屋子中?屋子为甚么要造得那么怪?”
我的话居然立时有了反应,那中年人在我的身后闷声闷气地道:“祖上传下来的,凡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是规矩,就有道理。”
他说得十分理直气壮,可是他的话,其实是最不堪一驳的,我当然不会同意,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自然不会和他辩论甚么,只是发出了几下不屑的笑声。在我身后传来的,则是一下颇为愤怒的闷哼声。
我知道,建筑物的面积虽然大,但是通道总有到尽头或是转弯的时候。
但与其到时出丑,还不如明言的好,所以我在又跨出了一步之后,用相当轻松的语调道:“为甚么一点灯火都没有?也是祖上定下来的规矩的?”
我身后那中年人“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我身子一侧,背贴墙而立:“对不起,我不是很习惯在黑暗中行进,至少,请你带路。”
通道十分狭窄,我背贴墙而立,在我前面,馀下的空间不会很多,他当然可以在我身前挤过去,可是在过去的时候,想要不碰到我的身子已经很难,至于要防止我的突然偷袭,自然更难。
所以他也不禁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过来,我也在他犹豫的那短暂的时间中,绝不客气地,和他刚才一样,发出了两下冷笑声。
他沉声道:“好,再走三步,就是大厅了。”
他说著,就在我的身前擦身而过,过得十分快,而就在他一闪而过之际,我心中又不禁暗自吃惊,因为在他过去的时候,我感到有一股相当强大的劲力直压了过来。而等我要运劲相抗时,那股劲力已经消失了。这表示那人不但行动快捷,而且内劲非凡。更重要的是,这表示了那人心思缜密,即使一闪就过,他也不放弃防备:他鼓足了劲力,我如果想偷袭他,就没有那么容易得手!
他才一过去,我半转回身来,已听见前面发出一阵“轧轧”的声响——这种在黑暗之中,听沉重的石墙在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一直都以为只是电影公司的配音间中制造出来的,谁知道忽然出现在现实生活之中,很使人有时光倒流之感。
开门登之后,仍然是一片漆黑,但我在又跨出了几步之后,来自身边的那种压迫感却没有了,这证明我至少已进入了一个宽敞的空间之中。
我进来之后就站定了身子,我感到至少又有七、八个人进来,然后,又是一阵关门声。
我屏住了气息,老实说,我不知道在黑暗之中会发生甚么事。
而且,当我屏住了气息之后,我发现在我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屏住了气息的,我几乎感觉不到有人在身边!这实在是十分诡异和令人不快的一种处境。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正想出声,陡然之间,眼前居然有光亮一闪,随即,有一盏相当大的油灯,灯火已被燃著。油灯发出来的光芒,自然不会强烈,而且闪动不已,令那些站立著的人,悠悠忽忽,看来更和幽灵差不多。
但是无论如何,总比完全在黑暗之中好多了。
当亮光一闪之际,我就开始打量我处身的环境,那果然是一个大厅。
一个六角形的空闲,每边大约有十公尺,那是相当大的一个空间了。
整个大厅中,有著六座油灯灯台,灯盘都相当大,但是灯芯却十分小,而且这时只燃著了一个,其暗可知,只是仅堪辨认而已。我也无法看清跟进来的那些人的面目神情。
在大厅中只有一张交椅,相当大,看起来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威严,其馀的,只是石制的圆筏,大约有二十来个。
那中年人走向一个圆梯,转过身来,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指的却是圆凳。我笑了一下:“那张椅子,只是摆来装样子的?”
那中年人的声音在这个密封的大厅中,听来像是一阵闷雷:“别问太多没有意义的事。”
他说著,和其馀那几个人(一共是八个),一起转身向著那张交椅,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才各自坐了下来。我心知那张交椅,多半是为他们的首领或是祖先所设的,看来不宜再继续开这个玩笑。所以,我也在一张圆凳上坐了下来。
在阴暗的光线下,每一个人的神情看来都十分阴森,那中年人乾咳了几声,目光炯炯,向我逼视著:“卫先生,如果你能把胡博士带走,从此把我们这群人忘记,我们会十分感激你。”
我已经准备好应付各种各样的场面,但是绝想不到,对方一开口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我在一呆之后,只好先姑且说了一句:“这是你们全体的意见?”
我这时只能这样说,因为我对他们实在一无所知,而我又实在不愿离去,因为我对他们来历的好奇心,已到了使我不顾一切要弄清楚的地步,所以我只好先说几句搪塞的话,拖延时间,打消对方叫我离去的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