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时了,我们都没有睡意,正在相对默然间,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想不出甚么人会在这时候来探访我们,难道是阿尼密去而复转?
我急急下楼去开门,门一打开,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张大了口,又惊又喜,一时之间,双手挥动着,不知如何才好。
白素也下楼来了,她看到我这样子,也呆了一呆:“请客人进来啊。”
我如梦初醒,连声道:“自然而然。”
一面说,一面我疾伸手,抓住了门外那人的手腕,生怕他逃走,我的神态有点反常,可是当我一闪身,白素也可可以看到门外的是甚么人,她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她也认出了门外的那人。
米端,门外那人是米端!
我一直抓住了他的手腕,几乎是把他拖进来的,同时,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白素忙过去把门关上,我这才把他的手腕松了开来。
米端苦笑了一下道:“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走,你不必……这样。”
我有点不好意思:“真对不起,实在是……实在是和你分开之后,虽然只不过几天,可是其间的经历,实在太多,所以你一出现,真的,怕你突然又不见。”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其实,你把他绑起来也没有用,我看米端先生至少会“乾坤大挪移法’。”
米端有点讶异:“这是甚么,我没听说过。”
白素沉声道:“时间和空间的大转移,这就是中国古代的所谓‘乾坤大挪移法’,可以随便改变时间和空间的一种方法。”
当白素在那样说的时候,我盯着米端看,米端的神色略变了一下,等白素讲完,他才道:“我还以为不会有人知道这一点。”
他这样说,等于是他承认了他确然有随意作时空转移的能力了。
真正证明了这一点,和推测得到这一个结论,在感觉上大不相同,一时之间,我也不禁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首先我想到的是:“米端是甚么人?何以他会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白素把这种能力称之为“乾坤大挪移法”,自然贴切,问题是:他,米端,何以有这种力量?
我的许多问题还未曾来得及发问,米端己喃喃地道:“人类的能力,超乎想象,有一个人,就有本事和灵魂交通,虽然绝大多数人连灵魂的存在都不信,但一样有人有那么超卓的能力。”
我总算迸出了一个问题来:“你就是一个有超卓能力的人?”
米端却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望着我:“卫先生,你还记得那天我说过,我会要求你的帮助?”
我道:“当然记得,可是你那样神通广大,甚至可以把三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挪到任何时间去发生,我不知道还有甚么可以帮助你之处。”
米端又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要你帮我做甚么,而只是要你做一件事,帮我作一个决定。”
米端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十分犹豫,我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又向白素望了一眼:“也要请卫夫人提供一些意见。”
我作了一个手势:“当然,先要我们知道,那是一件甚么样的事。”
米端想了一想,我拿起一瓶酒来,向他晃了晃,他摇着头,表示不要,然后,他才道:“蜡像馆中陈列的那些景象……像你们刚才……和一些灵魂接触时见到的情形,这种事……”
他讲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你怎么知道我们刚才曾和灵魂接触过?”
米端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回答,白素轻经碰了我一下:“你怎么啦?米先生自然是有本事知道,别再打断米先生的话了。”
我用询问的目光向白素望去,白素却不理我。米端吸了一口气:“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不断在发生着!”
对这个问题,根本是不必考虑,就可以有答案:“是,不断在发生,最近……看了那些景象,我多少能想像著名的贺将军,在被折磨到饿死之前,是甚么样的悲惨情形。”
米端叹了一声:“既然这些事,有很多在历史上,都有着明明白白的记载,为甚么还要一直重复又重复,不断地发生下去?”
这个问题,就难回答得多了,我摇头:“或者,这是人类的劣很性所致。”
米端倒没有深究下去,又问:“人类的劣根性,若是有那么多文字记载都不能使之有丝毫改善,将之转换一个方式来表达,会达到改善的目的吗?譬如说,把当时的惨状活现在人类眼前,会有改善吗?”
我又怔了一怔,白素已经道:“人类有劣根性,但也有人性美好的一面,人性十分复杂,真正只有劣性的,毕竟是少数,而这些少数,往往占极大的优势,而能为所欲为,我想,不论用甚么方法,都不能使这些人改变,而绝大多数人,不必改变甚么。”
米端用心地听看,等白素说完了,他吁了一口气:“这正是我的意思。”
就在这时,又一桩怪不可言的事发生了,我们突然听到了一个十分柔软动听的女人声音:“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我已经停止执行了。”
这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我们的耳中,可是,非但看不见发声的人,连声音是从哪一方面传来,也无法确认。
米端有点不高兴:“你这样……未免……”
那悦耳动听的声音,陡为发出了一下叹息声:“你以为卫先生和卫夫人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吗?何必掩掩遮遮,让人笑话。”
一听得那声音这样说,我陡然震动,立时向白素望去,知道白素比我早明白,我是直到此才明白,当白素提及“乾坤大移法”之际,她已经明白了。
人类对时间和空间,只建立起一个模糊的概念,米端已经有能力轻而易举地转移时间和空间,他不是地球人,这还不明白吗?
白素微笑:“其实,你们真正的身份,我还是不很明白,只不过猜想,你们来到地球,一定是有特殊任务?”
我虽然一时间不明白,但是并不是脑筋不灵活的人,这时,在一刹那间,我联想起很多事来,忙道:“为甚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人还在南美洲吗?”
那悦耳动听的女声又低叹:“南美洲和这里,有甚么不同?人类的观念,真是执着。”
随着语声,一阵柔和的光芒闪耀,已看到了一个女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她整着眉,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幽怨神情,那是一个极美丽的女郎。米端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神情之间仍然十分不以为然:“你停止执行了?不再让人类听到那种发自他们同类的悲痛的声音?”我想问甚么,可是白素拉了我一下,示意我别出声,听她和米端的对话。
那女郎道:“是,我认为那没有用。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执行任务,可是人类的行为有甚么改变?在这些事发生时,导致这类事发生的人,心里就明白得很,可是还是一样这样做,一样要将无穷无尽的苦难,加在别人的身上,现在,重复现出这种情景,会使人性坏的一面有甚么改善?”
米端苦笑:“我何尝不知道,可是对那些冤魂……怎么交代?”
这时,我心中的疑惑,真是臻于极点,但白素坚决不让我出声,我只好忍着。
那女郎又叹了一声:“那么……灵魂,唉,它们……它们.唉……”她连连叹息着,显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这时,出乎意料之外,白素忽然道:“那些灵魂,应该请它们把在生时的痛苦告一段落,和普通人的灵魂进行同一个程序去转变。”
那女郎忙道:“对,就应该这样。”
米端道:“唉,我相信不会有用,它们怎肯听从。”
这时,一共是四个人,他们三个人在讲话,我只好像傻爪一样翻着眼。我只有极不可捉摸的一些概念,根本无法用明显的语言表达。
那女郎道:“至少可以告诉它们,我们做了,但是没有用,而且,邪恶的人性,根深蒂固,决不是那么容易纠正,我看,人类根本就是那样子的。”
那女郎又道:“发生在它们生前的事,还会世世代代发生下去,我要回去建议,我们以后再也不必受理这种投诉了。”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下住,陡然大叫了起来:“你们在说甚么!投诉,谁向你们投诉!那些悲冤而死的人的灵魂?你们又属于甚么法庭,竟然可以接受灵魂的投诉?”
那女郎和米端向我望来,有愕然的神情。
这时,白素的声音,坚决而明晰地传人我的耳中,她只说了两个字:“天庭。”
白素的声音并不是很高,可是这“天庭”两个字,就像是两个焦雷,今得我陡能震动。
天庭,是的,当然是天庭,天上的法庭!
(“天庭”作为一个名词,自然有另外的意思,但白素这时所说的天庭,一定就是天上法庭的意思,不可能再是别的。)
(受尽了冤屈苦难的灵魂,在地球上,在人间已经无可去授诉它们的冤屈,只好向天庭去投诉。)
(假设灵魂是一种能量,能量不断向宇宙深处发射,终于被宇宙某处的一种高级生物接收了能量的信号,而且翻译出来,那么,它们的冤屈,就为“天上”所知,就会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帮助它们。)
我一面迅疾地想着,一面向白素投以会意的眼色。
那女郎叹了一声,米端神情也有点苦涩:“对人类来说,我们可以算是‘天庭’.我们了解它们的痛苦、可是我们的能力也有限得很,早期,在天上弄些异像出来,还能叫一些人稍为收敛,在地球上制造一些灾变,受害者的还不是无辜的人?又不能老是在六月大热天下雪……”
我听到这里,更加傻了。
(啊啊,窦娥蒙冤,六月飞雪!)
白素的感觉一定和我差不多,她也在发怔。
米端叹了一声:“办法倒是我们想出来的,把那些苦难,活现在人的眼前,在想像之中,应该可以使人觉悟,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可是其势不可大规律的举行,而事实已经证明,虽然看到的人,都感到震动,但实际上,对于这类事的减少,一点作用也没有。”
那女郎又低叹了一声:“把形象和声音分开来,避免造成大大的震撼,也是我们的主意,我和他……”她指了指米端:“分开来掌管,我们知道,若是声、象合一,人类经不起。”我忙道:“是,真是经受不起。”
米端也叹了一声:“我们也和那些灵魂接触过,要它们尽力去影响那些苦难事件的制造者,可是一样没有用处。”
米端又道:“人类创造出了一个名词:梦。有过这种接触经历的人,只将经历当成一场梦,梦过了,他们仍然如我,一点也不受影响!”
我迟疑地道:“一点用处也没有?”
米端道:“是啊,这样的事,一直在持续着!毕竟,使人类遭受那么多苦难的,也是人类,并不是我们这些外星怪物。奇怪的是,人类一直在假设外星怪物会如何如何虐待奴役人类,却不去想一想,人类的大敌人,来自人类本身!”
我和白素听着这个“外星怪物”这种肆无忌惮的批评人类,自然想反驳几句,可是我们却说不出甚么来,因为他讲的话,无可反驳。
那女郎又是一声轻叹:“人类,真奇怪,单一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整个来说,残害人类的力量,也来自人类自己。”
我和白素只好苦笑,那女郎长叹一声:“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掌握那种可怕的声音,你看我,是不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她的话是问米端的,米端道:“自然不同,以前,你很少叹气,也不那么忧郁,看来是那些痛苦的呼号声影响了你!”
那女郎再叹一声:“你还不是一样,以前你何尝有甚么痛苦的神情!”
米端喃喃地道:“这种……受难的景象,时时要在眼前出现,时间久了谁心中会高兴?”
那女郎道:“是啊,我们应该放弃了,由得人类自己去处理!人类不是有一句话,说是清官难审家务事!看来,我们也无法令地球人有任何的改变.还是由得他们去吧,我们回去之后,还要向其他人说,再有这种悲愤不平的讯号来,也不必再理会了!”
米端不住点头:“是的,或许人类就是那样奇怪的生物,必须在不断发生的苦难之中,才能一代一代延续生命,不然,他们也有很久历史了,何以会不知改进,一直在这样做!”
听到这里,我才柔弱无力低说一句:“不,不是的,人类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的,只不过……只不过……”
我本来是想为人辩护几句的,可是话说到了一半,我却无法再说得下去。
本来,我想说“只不过少数人,总是想令大多数人照他们的意志生活”,把责任推到少数人身上。但是我随即想到,那只是少数人的责任吗?如果绝大多数的人,根本不是听从,少敌人又何能做恶呢?少数人能作恶,自然是多数人本身也有弱点,懦怯和服从,难道可以真是人类的美德吗?
没有甚么话可以为人类行为辩护!所以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苦涩地挥了浑手,神情十分颓丧。
米端和那女郎望向我,笑了一下,像是很同情我的处境,我用力一挥手,要把他们的同情挥开去,我承认人类有着根深蒂固的劣性,但是总也不能说人类在这几千年来,一点也没有进步。虽然在地球上,至少还有三分之二的地方,不知道甚么叫人权,但总还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人人都知道人权是怎么一回事,像那种苦难,不会发生。
自然,进步不算很快,但总是在进步,谁要他们用这种同情的眼光望着我?
由于他们惹起了我的反感,所以当米端说了一句甚么,我未曾听得很清楚,只听到他们最后在问:“你是不是想学?”
我连考虑也没有考虑,就道:“不想,绝对不想!”
在说了之后,我发现白素的神情十分讶异,才想到他要我学甚么,我都未曾听清楚,就拒绝了。但是话已经说出口,自然也无法更改。
白素叹了一声:“刘巨因为你的时空转移,而烧死在建筑物中了。”
米端笑:“我害他干甚么?他一冲进火窟来,我就把他转移了,为了惩戒他对我的无礼,我把转移到一个小小的沙漠中,他要吃几天苦,才能离开,如果他再来我你们,就不妨对他说说事实的真相,不过他可能不会相信。”
我闷哼一声:“他一早就发现了那些是真人,请问,那些受难者的灵魂是不是一直在苦痛之中,他们身受的痛楚,也一直在持续着?”
米端和那女郎,发出了齐声一叹:“那是它们自己的选择,它们可以和人类其他的灵魂一样,通过某一种程序,而把生前的苦痛,完全洗掉,可是它们不愿意,我相信,我们决定放弃不理,它们一定还会不断向宇宙深处发射能量,继续寻找天庭去申诉它们的冤屈,或许,会有比我们更强有力的人,接受它们的申诉,为它们出头,用强有力的方法来使人类改变。”
白素的声音干涩:“或许,但是我宁愿人类不断通过历史教训,自己改变自己。”
米端和那女郎,都做了一个无可不可的手势,那女郎的确十分美丽动人,我道:“问你一个不是很礼貌的问题,现在我看到的,是你们原来的形体?”
米端和那女郎一起摇着头,那女郎道:“人类的形状,完全由环境决定,在地球上最高级的生物,只能是人,为了适应地球的生活环境,我们自然也要和人一样。”
我有点骇然,道:“那你们………”
米端笑着:“是的,不但会乾坤大挪移法,还会七十二般变化。”
我有点膛目结舌,他们的能力,究竟大到了甚么程度?他们的科学文明,究竟和我们相距多远?
我想问他们,忽然又感到了一阵悲哀:问这些又有甚么用?
他们的精神文明,毫无疑问,高过人类不知多少倍。或许,当人类的精神文明进步到了和他们一样,科学文明自然也一样?
白素长长吁了一口气:“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甚么我们连夜造访,阁下要把蜡像馆毁去?”
米端苦笑了一下:“我也早就预备放弃了,如果我再这样下去,痛苦的感染会越来越深,所以我不想你们知道真相,要是继续下去,我有被判刑的感觉,这十分可怕。”
白素谅解地点了点头。米端和那女郎,一起用了一个相当古怪、不明所以的手势,然后眼前陡然一花,一大蓬闪亮的光点,由聚而灭,他们两个,踪影不见了。我和白素,足足呆了好几分钟,才定过神来。白素第一句话就是:“那个女郎,一定就是大哥对她大有好感的那个,见了大哥,千万别提起她。”
我道:“为甚么?”
白素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脾气,谁知道她是从哪一颗星球上下来的,何必令他白害相思病?”
我也叹了一声,同意了白素的提议。当天晚上,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心情都极之不快,也都暗暗希望那些冤魂向宇宙深处发射的能量,可以得到更强有力的回响和支持,但那自然只不过是希望,真正的过程怎样,连想像也想像不出来。
人世间的痛苦,自然仍会持续的,一直持续到不知哪一年才会消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