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外的空地,在深夜中极其寂静,小眼镜猴的叫声,听来已是极其剌耳,而那一下枪声,听来更是惊心动魄,不过,比起那下枪声,所引来的后果,枪声又不算是甚么了。枪声一停,直升机的机身,陡地震动了一下。我多年来冒险生活的经验,在这时起了作用,立时大叫一声:“快跳出去!”
我实在不知发生了甚么,但是先是枪声,继而是机身的震动。
我在十分之一秒间,就感到要有大祸临头:我们受到了袭击!而要袭击一架直升机,最好的目标,自然是射穿油箱,而一颗子弹如果射穿了油箱,结果如何,哪还用再想下去么?
我一面叫,一面陡地推着那只铁笼,连人带笼,一起向下面跳去,机身离地大约有两公尺,我和铁笼一起落地,一面打着滚,一面踢着铁笼,才滚出了三四公尺,我看到耶里也跳了下来。
耶里的动作反应,也算是十分快,可是还是慢了一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而且奇怪的是,在起初的一刹那间,我根本连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只看到耀目的火光,陡然升起,整架直升机,几乎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便被火海包围。耶里已经向外跳下来了,可是火舌向外扩展的速度实在太快,一下子就将他的身子整个卷住。
我在这时,反应再快,想要跳起来去帮助他,也来不及了。
直到这时,我才听到了声音,我听到的是耶里所发出的一下惨叫声,而耶里的惨叫声,立时又被一下极其震耳的爆炸声所淹没,爆炸所带起的气浪和震荡力,令得我的身子,迅速地向后弹出去。不单是我,那只铁笼,也在迅速向后弹去,撞在我的身上,一直到弹出十多公尺,我才看到在火光之中,许多灼热的、曳起亮光的金属片,四下飞溅,像是一种特异的烟花。
再接下来,一切又重归寂静,直升机不见了,草在燃烧。我已顾不得去想其他,只是顾及耶里的安危,我大叫一声,跳起来,向前奔去,跳过了几处着火的草丛,来到了原来停直升机的地方。
直升机残留下来的碎片,散落着,扭曲着,在那些奇形怪状的碎金属片之中,我看到了耶里。
耶里这时,其实已不再是耶里,只不过是一截略具人形的黑色物体。
我陡地停下来,吞咽着口水,耳际轰轰作响。这一切,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耶里死了。
我一生之中不知遭遇过多少意外,但是像这次这样的意外,却还是第一遭,那实实在在是无论如何都料不到的事。
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呆望着烧焦了的耶里的尸体,直到在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卡”的一声,我才陡地震了一震。
那一下声响,可以是千百种情形之下发出来的,但是在如今的情形下,我却几乎立即就可以肯定,那是一下移动枪栓的声音。
我陡地一震之后,立时想转过身子来,但是我只是略动了一动,就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不要动,请不要动!”
那女人的声音,我不算陌生,但是,也决不是熟到一听就可以想起她是谁,只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要加上一个“请”字的,这种过份优雅的语法,却使我立时想起了一个人来。
刹那之间,我心中的惊讶,真是到了顶点!
在暗中袭击直升机的人是谁,我可以设想出七八十个人来,可是绝想不到会是她!
而就在“请不要动”这句话之后,我感到,枪口已经抵住了我的背部。我双手向上略举,表示无意反抗,同时,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镇定:“板垣夫人,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
出身于望族,一切生活习惯全是那样优雅,那样合乎大家风范,甚至在持枪指住人之际,也要说“请不要动”,那使我立时知道,在我身后的人,是板垣一郎的妻子──贞弓!
我真是难以想像,穿着整齐的和服,一举一动,全是那么合乎规矩的贞弓,会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出现,而且手中还持着枪!
但是不可想像的事,还在继续发生,在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快意的笑声,接着又是贞弓的声音:“你死了!这次,你终于死了!”
在她讲那几句话之际,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那种咬牙切齿的语音之中,充满了仇恨!这更使我大惑不解,虽然我已知因为她的突袭,已经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在我身后用枪指住我的,已不再是一个出身于日本望族的女人,而是一个凶手!但是我仍然忍不住问道:“请问,你和耶里王子有甚么深仇大恨?”
我身后传来的声音相当愤怒:“耶里王子?谁是耶里王子?”
我陡地一呆,刹那之间,简直不知怎么才好,直到我又听到了贞弓的声音,她仍然是咬牙切齿地在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一听得贞弓这样说,我不禁“啊”地一声,失声道:“夫人,你杀错人了!”
贞弓在我身后,陡地叫了起来:“不会错!我不知道他在闹甚么把戏,但是我要他死,我要他真的死,现在,他真的死了!”
我叹了一声,手向下略垂,指向前面:“这具尸体虽然已不易辨认,但只要你肯走近去仔细看一下,你就可以发现他不是你要杀的人。我相信你想杀你的丈夫,板垣一郎,但是这个死在火中的人是一个印度人,一个名叫耶里的印度人!”
我听到在我身后,传来了一下惊愕的声音,我将双手放在头上:“你只管去看,我不会有任何行动!”
当晚的月色很好,我看到地上,我身后的影子开始移动,接着,我看到了贞弓,她走向烧焦了的尸体,手中持着一柄来复枪。
这时候,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贞弓手中的抢夺下来,但是我却并没有这样做。我在那时,只想到贞弓在发现被烧死的人不是板垣一郎之际,她一定会十分难过,不再继续对我不利。
我已经提及过,自从被小眼镜猴的怪叫声吵醒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到了我根本无法有条理地去思索一切问题。例如这时,就有一个极大的疑问,可是我当时却没有想到。
自然,我事后想到了,可是当时想到和事后想到,那就有极大的差别。
这个疑问是:贞弓明明知道板垣一郎,死在不明原因的狙击之下,何以她还会万里迢迢,来到印度,要杀死板垣一郎?
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所以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贞弓来到了死尸之前,怔了一怔,接着,她俯身下去,就着月光,仔细察看。
在那一刹那,我倒真佩服她,面对着一具如此可怕的尸体,竟然如此镇定。
紧接着,贞弓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接连向后退出了好几步,抬头向我望来。她的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着,面色苍白得可怕,双手也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在我还未曾发出任何声音之前,她已经陡地抛开了手中的来复枪,双手掩着脸,身子蹲了下来,发出一连串抽噎的声音。
我的心情十分苦涩,耶里死得实在太冤枉!而如果不是小眼镜猴忽然发出了怪叫声,我也难逃大限,贞弓的行为,显然不值得同情,可是这时,看她全身颤抖,自喉间发出可怕的呻吟声的那种情形,显然在她心中,也对自己行为感到自责。
我叹了一声,向她走近:“你──”
我只讲了一个字,贞弓便陡地抬起头来,在她脸上有一种极其凶恶的神情,这种神情,令我吓了一大跳。她一抬起头来之后,就尖声道:“他以为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了!”
丈夫有了外遇,细心的妻子,很容易知道。板垣每次和云子约会,虽然都有很合理的借口,而且安排得也天衣无缝,可是做了多年夫妻,贞弓自然可以在丈夫的神态之中,觉察出一切和以前不同。
丈夫对她的身体,己不再有兴趣。有时,当她故意在丈夫面前裸体之际,可以感到板垣的目光在避开她的身体。
当一个妻子发觉自己的身体再不能吸引丈夫的目光之际,她如果再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那么这个妻子可能不是女人!
贞弓知道板垣有了外遇,是板垣和云子来往了超过半年之后的事,事情能拖这么久,自然由于板垣遮掩得好,一半,也由于贞弓自信太甚,认为板垣的事业,全是依靠她娘家的良好社会关系,才能建立起来,未曾想到板垣会背叛自己。
然而,她终于觉察了,疑点一点一点积聚,当愈积愈多疑点之后,她就去请教一个私家侦探,于是,在两星期后,板垣一郎的一切行径,贞弓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过,贞弓在知道了一切之后,一点也没有作任何表示。她的出身,她家庭的社会地位,都使她知道,如果她的婚姻起了变化,那是一件丑闻,将使她难以见人,所以只好隐忍着。
曾经有好几晚,当板垣一郎鼾声大作之际,贞弓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不知想过多少办法,但是似乎没有一个办法是可行的,看来除了隐忍丈夫的外遇之外,她拿不出任何别的办法来。
一直到有一天下午,事情才起了变化。
那天下午,贞弓正在整理客厅茶几上插着的花?,她刚在考虑,是不是要将其中一?半开的玫瑰,换上一?盛开的,她听到了门铃飨。
当她抬起头来之后不久,女仆走进来:“太太,外面有一位小姐,自称叫大良云子,说有重要的事,要和太太谈一谈!”
贞弓当时,要运用自幼培养出来的自制力,才能够站得稳身子。
自从知道了板垣一郎的一切行径之后,她自然知道板垣一郎的情妇是甚么人,而如今,丈夫的情妇,竟然找上门来了!
贞弓缓了一口气,才道:“请……这位小姐进来!”
女仆答应着,走了出去,不一会,云子走了进来。贞弓早在私家侦探拍到的照片上,看到过云子的样子。这时她的心中虽然惊怒交集,可是在外表上看来,还是那样雍容优雅。她作了一个手势:“请坐,云子小姐。”
云子坐了下来,贞弓挥手令女仆出去,云子立时道:“板垣太太,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甚么人。”
贞弓对自己的镇定,也表示惊诧,她道:“不,我知道,你是他的情妇!”
云子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像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贞弓来回踱了几步:“你来见我,为了甚么?”
云子重又抬起头来:“他要杀死你,也要杀死我!”
当贞弓在抛开了来复枪,双手掩着面蹲下来,我走近她,她又抬起头来之后,从“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已知道了”开始,不等我向她提出任何问题,她就一直不停地在说着,说着她自己的事。
我听到她讲到这里,心中“啊”地一声,盘算着云子和贞弓见面的时日。
那应该是耶里见了云子之后的事,或者说,是耶里副本,见了云子副本之后的事,去见贞弓的,当然也是云子副本。
只是不知道那时,云子副本是不是已经见过铁轮?
我在想着,贞弓继续说着发生过的事。
贞弓震动了一下,云子不等她有任何表示,就打开手袋,取出了一柄枪来,放在面前的几上:“这是他给我的,他叫我来杀你,可是这柄枪,能同时反向射出两颗子弹,如果我开枪杀你,我自己也将死在枪下!”
贞弓的身子发着抖,双眼盯在枪上。她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可怕的东西,也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
过了好半晌,她才从干涩的喉咙中发出声音来:“你──你──准备怎么样?”
云子的声音极镇定:“我已经请了一个职业枪手,杀死他!”
贞弓的双眼睁得极大,她的气息急促起来,叫道:“等一等!等一等!他──他是我的丈夫,他──”
云子的声音听来很无情,而且有点咄咄逼人:“他是你的丈夫,你心里难道不恨他?他有情妇,又想杀你,你没有恨过他?没有起过想他死的念头?”
贞弓的神情一片惘然,在她不知如何说才好之际,云子叹了一声:“你完全不了解你自己,让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看看你自己,你就会明白了!”
贞弓讲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
云子要带贞弓去“看她自己”!
我吸了一口气,望着贞弓。在以前的相遇中,贞弓总是穿着传统的日本和服,这时,她穿着猎装,神情有一种极度的愤恨,那不是贞弓,我突然想到,在我面前的,是贞弓的副本!
我一想到这一点,又不由自主发出另一下呻吟声。
云子带着贞弓到了那间房间中,在离开那间房间的时侯,贞弓不住抽搐着,一直回到家中,她家的几个佣人,着实大吃了一惊。
贞弓将自己关在卧室中,没有人知道她在干甚么。一直到午夜,几个仆人都被一阵争吵声所惊醒,互相聚在一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听到了主人十分严厉的声音,优雅的贞弓,一直是仆人们最钦佩的人物。
在众仆的印象之中,她从来也不会发出这样粗鲁的声音,但这时,贞弓却在大声呼叱。
她究竟是在叱喝甚么人呢?仆人全然不知,也没有人敢在事后问她。
贞弓在叱喝甚么人?
贞弓的声音干涩,道:“当天晚上,我大声叱责,在骂一郎!”
我震动了一下:“一郎不是……死了?”
贞弓望了我半晌:“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苦笑了一下,我应该知道的,但是心绪十分乱,我一时想不到。我说道:“是……一郎的……副本?”
贞弓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十分可怕,听了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贞弓又盯定了我,在她的双眼之中,有种怪异的光芒,我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甚么,但是一个心理正常的人,无论如何不会现出这样的目光。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贞弓的笑声听来愈来愈尖厉,而就在她的笑声尖厉到了令人几乎无法忍受之际,她止住了笑声,冷冷地道:“他杀了我,你知道不,他杀了我!”贞弓将“他杀了我”这句话,重复了两遍,我才算听得明白。
我的全身,更加感到一股极度的凉意。事情愈来愈复杂了!
贞弓说“他杀了我”是甚么意思?如果将这句简单话中的代名词拿掉,替以专有名词,那应该是“板垣一郎杀死了贞弓”。也不对,更正确的,应该是“板垣一郎的副本,杀死了贞弓”!
贞弓已经死了,那么,如今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当然是贞弓的副本!我思绪十分紊乱,只好怔怔地问道:“那……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贞弓又磔磔笑了起来,道:“前几天,我亲眼看到他动手!他将我带到临海的一个悬崖上,用力一推,将我推了下去,我看到我跌下去的时候,双手无力地乱抓,像是空气中有甚么东西可以供我抓住,我竟然没有发出尖叫声,大抵是由于从小所受教育,教导我不论在甚么情形下,都不可以发出有失教养的尖叫声的缘故吧!哈哈!哈哈!”她一面说,一面还在不断笑着,但是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是不断地在喉际,发出了一阵阵类似抽噎的声音。
贞弓又道:“我的尸体可能还未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人家一定也以为我是忍受不了丧夫之痛而自杀!哈哈!原来他一直想杀我!他利用他的情妇来杀我,结果却被他的情妇买通了一个职业杀手将他杀了!哈哈,真有趣,现在,大家可以将大家的心意看得清清楚楚,太有趣了!哈哈!”
贞弓觉得“有趣”,我却并不觉得。我只觉得就是如贞弓所说,“大家都知道了大家的心意”,这种心意上赤裸裸相对的情形,太可怕了。
贞弓继续道:“我在一旁看他行凶,他不知道,他在行凶之后,甚至大笑,我知道他要到印度来,所以我追了来,我以为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我──”
贞弓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没有再向下说。
事实上,她不必说,我也知道了,他以为板垣一郎在那直升机上,所以她开枪。而开枪的结果,是令得耶里身亡!
我慢慢挺直身子,偏过头去,不愿再正视她。而就在这时,贞弓突然以极其矫捷的步法,一步跨过,又取起了来复枪来。枪口指着我,恶狠狠地道:“从现在起,你要听我的指挥,我要你带我去见灵异猴神!”
我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厌恶,这种厌恶,使我产生了一种困倦的感觉,我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无法带路。带路,是白色小眼镜猴的事,我恐怕它已经在爆炸中丧生了!”
贞弓震动了一下,立时向那只铁笼望了去。我也跟着看去。一看之下,我只好叹了一口气。
那只白色小眼镜猴,如果不是我一跃而下之际,将铁笼也带了下来,一定炸死了。要是它死了的话,那倒真是天下太平,不会再有以后的事发生。
可是,我却将铁笼带着,一起跳了出来,而且,推着铁笼一起向前滚出了相当远。这时,当我向着铁笼看去之际,看到那白色小眼镜猴的前爪,抓着铁枝,眼珠转动,正望着我们。
贞弓“哈哈”一笑:“看,它没有死!”
我的声音仍然十分疲倦:“它没有死,那最好不过,你可以命令它带路!”
贞弓现出一种凶狠而又狡猾的神情来:“你以为我是傻瓜?你带着它,一定知道如何指挥它,你带路!”
她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来复枪,向前伸了一伸,扳在枪机上的手指,也紧了一紧。我对她会开枪杀人这一点,毫不怀疑,但是我也不想和她一起去见灵异猴神,在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之后,我甚至不想去见甚么灵异猴神!
所以,在刹那之间,我想到了一个对付贞弓的办法。我道:“好,要它带路,当然不能将它关在笼里,将它放出来,我可以命令它带路!”
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我想到,如果将铁笼打开的话,白色小眼镜猴有极大的可能,立时逃走,而贞弓也绝对没有办法在旷野中将一头猴子捉回来。
只要白色小眼镜猴不见了,贞弓当然也不能再胁逼我!我的提议,听来相当合理,要白色小眼镜猴带路,当然不能将它关在笼子里,是不是?
贞弓向铁笼望了一会,她注意到铁笼是锁着的,她犹豫了一下:“你别玩甚么花样。”
我摊开手:“你觉得我的提议不合理?”
贞弓神情凶恶地瞪着我,在又呆了半晌之后:“好,你将锁抖开,放它出来。”
我取出钥匙,然后慢慢走向铁笼,打开了锁,伸手进去,小白色眼镜猴立时攀上了我的手臂,我缩回手来,手臂向上略挥了一挥,眼镜猴的身子,立时弹跳了起来,像一支箭一样,向前射出去。
贞弓一看到这种情形,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和高声骂了一句像奈可这样的人都不会在人前骂出来、怕骂了出来之后有损自己身份的粗言。
我真怕就在这一刹那间,贞弓会向我开枪射击;我已经迅速地伏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我陡地看到,在一丛灌木之后,一条人影疾扑了出来!
那个扑出来的人,身法虽然没有眼镜猴向前的去势快,但是也够矫捷的了,他正扑向眼镜猴,雨下来势都很快,我只看到那人的身形一凝,眼镜猴己搂住了他的颈,贴在他的身上。
而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看清楚了那个人是谁。
健一!
在这里遇到了贞弓,己是意外,忽然健一又出现,那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我想叫他,可是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建一的动作十分快,他一手搂住了白色小眼镜猴,一手己取出了一柄枪,指住了贞弓。贞弓手中的枪,枪口对准了我,当她看到健一,想转移目标时,已经来不及了,健一正在她的身后,已经喝道:“你只要一动,我就开枪!”
贞弓的面肉抽搐着,身形僵凝。
健一得意洋洋,向前走近了两步,向我望来,看样子,他正要开口对我讲话,但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又响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也是一样,健一先生,如果你动一动,我就会杀死你!”
健一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他看不到自己背后的是甚么人,但那种冰冷严厉的语气,却使他相信了发自背后的那个警告,不是说着玩的。所以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也僵立不动。
健一看不见在他背后的是甚么人,我面对着建一,我可以看到那个女人,在月色下看来,尖削的脸,苍白而美丽,纤细的身形,那是云子。
我开始觉得昏眩,可是那还不过是开始,接下来的事,更令我几乎站不稳。
贞弓控制了我,健一控制了贞弓,云子控制了健一。云子向前走了一步,只不过才走了一步,在她身后的草丛中,一个人直身而起,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军用手枪,冷冷地道:“云子,好久不见了。”
云子陡然站定,月光之下可以清楚看到她面上的肌肉簌簌地发着抖。
不但是云子,只怕每一个人都是一样,连我在内。因为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震动。
在云子背后出现的,是板垣一郎!
我没有见过板垣一郎,只见过他的尸体,但这时,我立时可以认出,在她身后的那个中年男子,头发微秃,肚子凸起,看来是一个标准的成功型商人的那个人,就是板垣一郎。
好了,板垣一郎又控制了云子。
我在极度的震动之中,忽然笑了起来:“好啊,人全都到齐了!”
我这样说,绝对在事先没有期待着会有任何回答,只不过是对目前的情形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调侃而己。可是,我的话才一说完,附近一株树上,立时有人接口道:“不应该少了我吧?”
我立时循声望去,没有看到人,只看到在那株树上,浓密的树叶之中,有一柄来复枪伸出来,枪口向下,对准了板垣一郎的背心。
那自树叶中伸出来的枪口,极其稳定,稳定得如镶嵌在树身上一样。
同时,树叶之后,又再度转来了那男子如同嘲弄也似的口吻:“我曾经射杀过你一次,板垣先生,你不会怀疑我的枪法吧?”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
那个躲在树上的男子是铁轮!一定是他!我再睁开眼来,向云子看去,看到云子的神色,极其可怕。
铁轮又控制了板垣一郎。
我实在忍不住一个莫名其妙的冲动,我大叫起来,叫道:“耶里,你在不在?如果你在的话,也一起出来吧!”
所知,有“副本”的人,一共有七个:板垣光义、板垣一郎、云子、贞弓、铁轮、耶里、健一。
板垣光义死了,原身连副本一起死的。
板垣一郎的原身死了,副本还在。
云子的原身疯了,副本还在。
贞弓的原身被推下了海,死了,副本还在。
铁轮的原身死在乱枪之下,副本还在。
健一的原身不知所终,“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副本还在。
从这几个人的情形来推断,我可以推想到,耶里的原身在爆炸中死了,他的副本一定还在。
如果耶里的副本在,那么岂不正是他该出现的时候了?所以我大叫了起来。
随着我的叫声,我首先听到的是躲在树上的铁轮所发出的一下短促的惊叫声,接着,便是耶里的声音,冰冷而坚定:“你别动,你手中的武器是枪,我手中的武器是一条毒蛇,只要你一动,我相信毒蛇的毒液,会令你在半秒钟之内麻痹,根本没有机会发射,而在五秒钟之内,你就会死!”
再接着,又是铁轮充满了惊怖的一下声响,和耶里有点得意忘形的纵笑声。
我要鼓起最大勇气,才能使我身子站直。
耶里果然也来了!
一共有七个人,在废弃了的宫殿之前,经过爆炸的直升机残骸之旁。
这七个人,依被控制的次序是:我、贞弓、健一、云子、板垣一郎、铁轮、耶里。
这七个人,只有我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其余六个人,我可以肯定,那不是他们真正的他们,而全是那“怪东西”复制出来的“副本”!
“副本”算是甚么呢?是人?不是人,只是一种怪物?实在想不出人类语言之中,可以用甚么适当的名词去称呼他们,只好称他们为“副本”。
而我,就和六个副本在一起!
刹那之间,我心中的感觉,不是恐惧、怪异,而是只觉得滑稽!
那真是滑稽之极的事,给我印象是如此典雅柔顺的贞弓,这时挺立着身子,抽动着面上的肌肉,来复枪的枪口还对准了我。在贞弓身后的健一,这个尽忠职守的警务人员,我的好朋友,可是这时,我望向他,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看来,白色小眼镜猴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它虽然还搂着健一的颈,但是却也仰着头,用充满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健一。
在健一身后不远处的是云子。这个来自日本一个小地方,自以为可以在大都市中有所发展的女孩子,是典型的可怜虫。她在挣扎了许多时日之后,一点改善环境的希望也没有,只是在低级的娱乐场所浮沉。最后成为一个商人的情妇。
那个疯了的,才是真正的可怜虫的、毫无希望的大良云子,除了将自己的身体和青春出卖给一个伧俗的商人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而这时,云子的脸,在月色下看来,咬紧了牙关,决不是逆来顺受的云子,而是充满了仇恨和绝望,这种仇恨,使她可以有力量去杀任何人,而那种绝望,又可以使她毁灭自己!
那不是云子,是云子的副本。云子原身的潜意识,在副本中变成了正意识。她平时埋藏在心底深处,连想也不敢去想的事,如今全敢去想,敢去做。
我真怀疑,如果让她见到了灵异猴神,她的三个愿望会是甚么!
在云子身后的,是板垣一郎。这个外形十足是成功商人的人,这时满面泛着油光,呈现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凶狠的神情,我相信他如果照镜子的话,会自己不认识自己。
铁轮在树上,我看不到他,但是我却知道他藏身在哪一株树枝上,因为这根树枝,由于他身子的震动,而在发出轻微的声响。
树枝的震动,是由于铁轮在颤抖!这个以杀人为职业的铁轮,他平时在攫取他人的生命之际,是何等冷酷和镇定,但这时,他却害怕得发抖。
耶里也在树上,一个高贵的土王后裔,这时却捏住一条蛇,蹬大眼想用蛇去咬人。
六个人互相牵制着,而我又实实在在,只好称他们为六个副本。
这真是滑稽之极的事情。
我陡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全到这里来了,目的是甚么?”
板垣一郎先抢着说,一面说,一面喘着气:“见灵异猴神。”
我道:“相信每一个人的目的,全是如此,你们这样互相用杀人武器指着对方,灵异猴神会见你们么?”
耶里的声音自树上传下来:“你有甚么好提议?”
我摊开手:“放下你们手中的武器,你们可以一起去找灵异猴神,反正有‘奇渥达卡’为你们带路。”
六个人都不出声,健一道:“灵异猴神肯同时接见这么多人?”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具有非凡的能力,你们全是他的一件怪东西制造出来的,我相信你们全明白这一点。”
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可以见到的几个人,脸上的神情,真是古怪到了极点。我望向健一:“健一,是不是?”
健一震动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