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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博士夫妇的研究课题

王亭来得很快,当我准备好了一切之後,我就听到了警车的呜呜声,我走到楼梯的一半时,白素打开了门,王亭和一个警官,站在门口。

王亭迟疑了一下,向内走来,那警官跟在他的後面,我走下去,对那警官道∶「我想上校说过,王亭要单独和我谈谈。」

那警官道∶「可是,警方要负责看管他。」

我有点不高兴,立时脸一沉∶「如果警方不信任我,那麽,请你将王亭带回去,要不然,就请你回去,等我和王亭谈完了,自然会和他一起去找杰克上校!」

那警官没有再坚持下去,他只是连声道∶「好!好!」

而我已请王亭上楼,当我们走上楼梯的时候,我回头看,看到那警官已经走了。

王亭和我一起进了书房,王亭在我事先替他预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递了一杯咖啡给他,他只是啜著咖啡,一声不出。

我也不去催他,两个人都保持著沉默。足足过了十分钟之久,他才放下杯子∶「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我道∶「你必须将你的遭遇从头至尾讲出来,人家才会相信你没有杀人。」

王亭又开始沉默,我仍然耐著性子等著他,这一次,他沉默得更久。

终於,他叹了一口气∶「真的,我实在不知从何处说起才好。」

我提示他∶「不妨从头讲起,三年前,当你在那巷子中,著手枪劫,反而被人架走之後,就一直没有人知道你的下落。」

王亭「肮地一声∶「警方知道我是被人架走的?」

我道∶「是,一个小孩在窗口看到了全部过程,警方在那巷子中找到了一柄刀,刀上有你的指纹,而你却失踪了,这件案子一直是一个谜,杰克上校曾经邀我作过详细的研究,但没有结果。」

王亭苦笑著∶「於是你将这件事,当作是神秘故事,在俱乐部中讲出来?」

我略呆了一呆,才道∶「是的,潘博士告诉你的?那晚上潘博士夫妇要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会有事发生,所以跟著他们,後来天下雨了,我看到你替他们开门,你和他们生活多久了?」

王亭并不立时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像是在沉思,过了片刻,才道∶「那天晚上回来,潘博士就对我说∶『王亭,居然还有人记得你,今天,就有人在俱乐部讲了你的事。』」

王亭沉思了一会,续道∶「那晚潘博士说道∶『那个人叫卫斯理,他专喜欢参与一切奇怪的事,但愿我们的事,不要给他知道才好!』接著,他就在案头日历上,记下了你的名字!」

我苦笑著,道∶「原来是这样,就是日历上的这个名字,几乎使我成了杀人的嫌疑犯!」

听到了「杀人嫌疑犯」五个字之後,王亭又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刚才你问我,和他们在一起多久了?我和他们在一起足三年了,自从我失踪的一刻起,我就和他们在一起。」

这一点,本来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我自然得将其中的情形,问得更清楚。

这时,我的精神,极其振奋,因为看来,一件悬而未决,充满了神秘性的事,已经快可以有了答案了,看王亭的情形,他显然准备将一切经过告诉我!

我道∶「你的意思是,将你架走的一男一女两人,正是潘博士夫妇?」

王亭苦笑著∶「是的,人生真是奇妙,我是一个劫匪,可以随意选择抢劫的对象,如果不是那天在银行大堂中,选中了潘夫人化装的老妇人,我也不会有以後的这些经历了。」

我本来想不打断王亭的话头,可是我的好奇心,使我忍不住口,我道∶「潘博士夫妇显然是有意安排使你上钩的,他们的目的是甚麽?」

王亭道∶「他们安排使一个犯罪者上钩,而我恰好便上了钩,因为他们要一个人,曾经犯罪或正在犯罪的人,所以他们才那样做。」

虽然王亭的话,已然说得很有道理,然则我还是不明白,我道∶「他们要一个罪犯?」

王亭伸了伸身子∶「是的,他们要一个罪犯,一个罪犯意识极重的人,而我正好合符他们的需要,我有许多项抢劫的记录,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罪犯,迟早会在监狱中渡过一生,所以他们那样做,根本不必在良心上觉得有甚麽亏负。」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又问道∶「王亭,你以前受过很好的教育?」

王亭愕然地望著我∶「没有啊!」

我道∶「可是听你现在的谈吐,你好像——」

王亭笑了起来∶「别忘记我和潘博士夫妇相处了三年之久,他们两人,全是举世知名的学者,我想我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更何况他们要我的目的,就是要在我身上做实验!」

我不禁吸了一口气,失声道∶「用人来做实验?」

王亭的神情却很平淡∶「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是一个罪犯,就算他们将我来当作实验品,他们在良心上,也不致亏负甚麽!」

我正色道∶「那是犯罪行为,比起抢劫来,还要严重得多!」

王亭又呆了半晌,才苦笑道∶「或许他们自己没有想到这一点。」

关於王亭被潘博士夫妇架走的经过,我已经知道,我不想在这上面多耽搁时间,所以我直截地问道∶「他们做甚麽试验?」

王亭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脸上也出现了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来,不消说,潘博士夫妇的试验,在他的身上,造成了一种极大的痛苦,使他如今想起来,犹有馀悸,这一点,可以自他的面肉,在不由自主、簌簌地跳动著得到证明。

王亭并不说话,他忽然低下头,头顶向著我,然後,伸手拨开头发,当他拨开头发的时候,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在他的头盖骨上,有著一圈可怖的伤痕。这种伤痕,只有施行过脑部手术的人才会有,而且,一般来说,就算是动过脑部手术的人,也不会在顶门上,留下一圈那样大的疤痕。

从王亭头顶上那圈疤痕看来,就像是他的头盖骨,曾经被整个揭了开来,看了使人不寒而栗!

我立时问道∶「这是怎麽一回事?」

王亭抬起了头∶「你听说过生吃猴子脑?将猴子的脑盖骨揭起来,猴脑还在跳动——」

他才讲到这里,我已经叫了起来,道∶「行了,别再说下去了!」当我叫出那一句话之後,我不由自主喘起气来。我绝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也经历过许多古古怪怪的事。但是,我却明白王亭忽然在这时候提起「吃猴子脑」这一回事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说,他的脑盖骨曾被潘博士夫妇揭开来过,而他当时还是活著的,这实在是一件骇人听闻之极的事。

可是,看王亭的神情,反倒不如我那样激动,他甚至笑著(当然是苦笑)∶「潘博士夫妇,他们研究的课题是∶『大脑、小脑结构对人的犯罪意识、行动之影响和操纵』。这是一个大题目!」

我没有出声,因为我回答不出,这个研究题目,自然是一个大题目,但是,用一个活人,将他的头盖骨揭开来,而进行研究┅┅王亭略顿了一顿之後,又继续道∶「他们研究的目的,是想找出支配一个犯罪者的犯罪活动的一种物质,他们起初称之为脑细胞的染色体,後来,又改称为思想储存细胞的变态活动方式。」

我仍然不出声,从王亭的话中听来,他显然已具有极其丰富的这一方面的知识,说不定在潘博士夫妇死了之後,他是这方面的唯一权威了!

王亭又道∶「那一天,当我开始有了知觉之後,我只觉得冷得发抖,那是夏天,我不应该感到那样寒冷的,我睁开眼来,看到了潘博士夫妇。」

王亭接著道∶「当时,我不知道他们是甚麽人,我也无暇去研究他们是甚麽人,我发现我被固定在一张冰床上,在我的头上,已有许多电线贴著,潘博士对我说∶『对不起,你是一个罪犯,我们要用你来进行试验,以证明我的理论┅┅』」

王亭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才继续讲下去∶「当时,我曾经大叫大吵,但是我随即失去了知觉,而等到我又有了知觉之际,那种┅┅那种┅┅」

王亭的身子,突然剧烈地发起抖来,而他的神色又变得如此之苍白,我真怕他会昏过去!

总算好,没有多久,他又恢复了镇定∶「我又有了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一苹箱子之中的一张椅子,手脚仍然被固定著。」

我点著头,心怦怦地跳著∶「是的,我看到过那苹箱子、那张椅子。」

王亭道∶「我在那椅子足足坐了两年!」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个人,被固定在一张椅子上,禁锢在一苹箱子中,被人当作豚鼠一样,那已经是十分可怕的事了,更何况在那两年之中这个人的头盖骨是被揭开的,他的脑子,暴露在外。

王亭大约也看出了我面色不对,他苦笑了起来,反倒安慰著我∶「好在,这一切全都过去了,我再次有了知觉之後,听得潘夫人在叫∶『你看,他醒了!』潘博士则正在忙碌地工作著,他听得潘夫人的叫声,转过身来望著我,又拿了一面镜子,来到了我的面前,对住了我。」

王亭讲到这里,剧烈地在抖著,一面在发抖,一面将他的双手,不断地在膝头上搓著∶「我是世界上唯一,看到自己的头盖骨不在,看到了自己脑子的人!」

我在陡然之间,感到了一股极度的恶心,我站了起来,伸出一苹手,作著手势,叫王亭别再向下讲去,一面喘著气。

过了好久,我才渐渐回复了正常。

照理说,身受的人,应该比我听到这件事的人,更要难以忍受才是,然而这时,王亭看来,却比我镇定得多。

我又坐了下来∶「他们那样做的目的是甚麽?」

王亭道∶「他们研究的目的,是想找出一个人之所以犯罪,是因为犯罪者的脑部组织中,有一种令人犯罪的因子存在,他们就需要一个罪犯,就在这个罪犯的脑中找到这种犯罪因子,再找出遏止它们活动的办法。」

我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等王亭讲到这里,我接口道∶「如果他们研究成功了,那麽,就可以消灭人类的犯罪行为?虽然他们的手段听来┅┅很令人不自在,但是他们的研究,倒是极其伟大的创举。」

王亭叹了一声∶「空前的创举!」

王亭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停了好久,才缓缓地道∶「而且,他们已经成功了!」

我吃了一惊∶「他们已经成功了?」

我之所以吃惊,是不知道王亭何所据而云然,如果说潘博士夫妇他们已经成功了,那麽,他们的成功,将影响整个人类,将使人类的历史,从此改写,人类行为之中,再也没有犯罪。

而「犯罪」这件事,从各方面分析起来,形成的原因极之复杂,而且,由於世界各地形势的不同,「犯罪」的标准也大异,在某一个地区,是杀头的大罪,在另一个地区看来,那可能是值得歌颂的英雄行为。

真正消灭了犯罪行为,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从好的一方面而言,那就是人再也没有了自私、贪婪的劣根性,而从坏的一方面来看,则是潘博士夫妇已找到了控制人类思想的方法,是以一时之间,我只是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王亭显然也看出了我的疑惑,他道∶「我只在我自身的思想变化而言,说他们已经成功了。当我开始看到自己受到这样的待遇之际,又惊又怕,每天不知盘算著多少方法。来对付他们,可是事实上,我却一点实际行动也施展不出来,因为我被固定在椅子上,一直到两年之後,潘博士才找到了他理论中的那种『犯罪因子』将联结培养犯罪因子的激素系统截断,自那一刻起,我整个思想,都改观了!」

王亭低下了头,他的声音,听来很和平,他续道∶「你或许不相信,自那以後,我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我不但不再埋怨他们,而且当他们提及我以前的抢劫、盗窃行为之际,我几乎不相信那是我以前所干的事,在後来的一年中,我成了他们的得力助手!」我沉声道∶「你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王亭点头道∶「是的。」

我摇著头∶「可是,我和杰克上校,在他们的屋子中,却完全找不到你居住的地方。」

王亭道∶「那苹箱子,那张椅子,就是我睡觉的地方,我必须尽量坐在那张椅子上,接受仪器的测量,记录我脑部活动的情形。」

我呆了半晌,才道∶「这听来是一个很完整的故事了,一对胸怀大志的科学家,从理论上认为人之所以犯罪,是由於脑部特殊活动的影响,於是他们找来了一个罪犯,解剖他的脑,而他们终於成功了,使这个罪犯,完全变成了好人,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帮助他们进行这项空前伟大的研究,听来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就像童话一样,从此他们无忧无虑,快乐地过著日子!」

王亭的嘴唇掀动了一下,他想说话,但是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的身子俯向前,瞪住了他∶「只不过,可惜得很,王亭,你和我都知道,事实上,故事的结尾,没有那麽圆满,而极其悲惨,潘博士夫妇,在一种最原始的狙击中死去。」

王亭的双手捂住了脸,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充满了悲哀,他道∶「是的,他们死得实在太惨了。」

我和王亭的谈话,已经到了极其重要的部分了,我故意使自己的语气,听来变得十分平淡,我道∶「不是你下的手?」

王亭陡地放下了捂住脸的手,我预期他会现出十分激动的神情来,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加深了他的那种深切的悲哀。

他现出十分苦涩的笑容∶「我?怎麽会?别忘了,我是潘博士夫妇研究成功的典型!」

我立时问道∶「那麽,惨事又是怎麽发生的?」

王亭呆了很久,才道∶「在半个月之前,潘博士夫妇,不满意我一个人成功的例子,他们要再找一个人来实验,而这个人,不止是一个小偷,或是一个劫匪,他必须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我吃了一惊∶「他们准备去找一个杀人犯,用对付你的办法对付他?」

王亭点了点头。

我苦笑著∶「他们简直是玩火!」

王亭叹了一声∶「是的,他们在玩火,我曾竭力反对他们的这个计划,我在最近的一年,等於在实际上参加了他们的研究工作,我获得了不少知识,我知道,潘博士夫妇的每一项工作,都有详细的记录,他不但找出了那种犯罪因子和激素有联系的一种分泌物,而且,还找出了它的分子结构。」

王亭痛苦地摇著头∶「可是他们是大科学家,大科学家的想法和普通人不同,他们不会满足於一点成就,而要取得更大的成就。」

我缓慢地道∶「於是,他们就去找一个杀人犯?」

王亭又点了点头。

我挺了挺身子∶「他们找到了甚麽人?」

王亭的声音,听来更悲哀∶「他们带来了一个年轻人,不,简直是一个孩子,他只有十五岁。在他们有了这个决定之後,他们就在下等住宅区中流连,找寻目标,那一天,当他们将这个孩子带回来的时候,潘博士对我说,他们遇上了一场械斗,双方各七八个人,用利刀互相砍杀,那种殴斗,如果是在战场上,一定可以获得战斗英雄的称号。」

我没有出声,因为事实上,我对於这种殴斗,一点也不陌生,不但不陌生,每一个生活在大都市中的人,都不会陌生。

王亭续道∶「潘博士又说,他亲眼看到那孩子杀死了两个人,他也受了伤,他们两人就将他架回来,那孩子在来到的时候,在半昏迷状态中,潘博士夫妇连夜替他施行手术,包扎伤口,本来,准备第二天,就像对付我一样对付他的。可是第二天,他却发起烧来。」

我「嗯」地一声∶「发烧是不适宜动大手术的。」

王亭点著头∶「所以,手术延搁了下来,潘博士夫妇一直照应著他,他烧了十多天,他那十多天中,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他问我这里是甚麽地方,潘博士夫妇是甚麽人,为甚麽要将他弄到这里来——」

我吃了一惊,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你不致於将一切全告诉他了吧!」

王亭苦笑了起来,望著我∶「我不应该告诉他的?可是我却全告诉他了!」

我大声叫了起来∶「你这个傻瓜!」

王亭继续苦笑∶「卫先生,你不能怪我,你想,我经过了他们两位的手术,已经完全没有了犯罪因子,我是一个纯正,绝没有丝毫犯罪观念的人,而说谎是一种罪行,所以我——」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而我也整个人都呆住了。

潘仁声和王慧,他们两个人,创造了一个绝对没有一丝犯罪观念的人,一个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撒谎来隐瞒事实,所以王亭将一切全告诉了那个少年!

王亭低下头去∶「或许是我的话害了他们,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根本不会说谎话。」

我道∶「以後的情形怎样?」

王亭道∶「那少年听了我的话後,十分害怕,但是一句话也不说,当天晚上,你来拜访潘博士夫妇,我和那少年在楼上,潘博士夫妇,已经决定在当晚,向那少年进行脑盖揭除手术,潘夫人当你和潘博士在楼下谈话的时候,她正在楼上准备一切。」

王亭继续道∶「後来她就下来了,当你走了之後,他们两人一起回到楼上,那少年就发了狂,用一根铁棒,先袭击潘博士,再袭击潘夫人,将他们打死,夺门逃走!」

王亭的声音开始带著一种呜咽,他续道∶「我见到出了这样的大事,害怕起来,也逃走了,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好逃到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人那里,而你就找到了我,全部经过,就是那样。」

他在讲完了那一番话之後,停了半晌,又重覆了一句∶「全部经过,就是那样。」

我没有出声,我们之间,维持著沉默,又过了好久,他才道∶「我知道我的话,是难以使人相信的,我一定被当作杀人的凶手,但是我必须将我的遭遇说出来。卫先生,我要找你说这番话,是因为你听了我的叙述之後,就算不相信,那麽,也至少认为有这个可能。如果讲给别人听,别人连这个可能,都不会考虑!」

我苦笑著,王亭的叙述,自然是不容易相信的,但是,潘博士夫妇的神秘行动,那张椅子,那麽多记录脑部活动的仪器,王亭头部,那麽可怕的疤痕,这一切,不会证实了他所说的是事实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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