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讲到我要见安的时候,提高了声音,因为休息室就在走廊两旁,我希望安小姐可以听到我的声音而走出来看视,因为我实在不想和那两个家伙打架。
我的话才一讲完,那两个人已向我不怀好意地冲了过来,我忙先向后退了一步。
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扇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怎么一回事,谁要找我?“
我向那个女人望了一眼,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女人的脸上,简直七彩,她的身裁极好,玲珑浮凸,身上几乎是不着片缕,而她显然是中国人。
那两个流氓指着我:“这家伙想到这里来找麻烦,安,你认识他么?”
那位小姐向我望了一眼,摇头道:“不认识!”
我忙道:“安小姐,你认识黄博宜?我是他的朋友,我有要紧话和你说。”
那位小姐呆了一呆:“好的,请进来!”
我向那两人望了一眼,那两个人仍然对我充满了敌意,但是我却不再理会他们,和女小姐一起走进了她的休息室。她的休息室中,全是花花绿绿的衣服。
安小姐指着一张椅子:“请坐!”
我挪开了椅上的一些杂物,坐了下来,安小姐就坐在我的对面,她身上的布片是那么少,使我也有点局促不安的感觉,但是她却泰然自若。
她点燃了一枝烟:“黄博宜,他是我在大学时的同学,你想不到吧,我是学考古的。”
我想了一想,才道:“跳舞也很不错,不过,这里的环境似乎不够高尚!”
安小姐放肆地笑了起来:“先生,高尚的男人和不高尚的男人,对女人都怀有同样的目的,对女人来说,高尚男人和不高尚男人,有甚么分别?”
安小姐的话说得那么直率,不禁使我有点脸红,我苦笑了一下:“或许你说得对。“
安小姐道:“黄博宜他怎么了?”
我皱着眉:“你不知道他已死了?”
安小姐先是震动了一下,但是她立即苦涩她笑了起来,摊着手:“你看,做人有甚么意思?他一直战战兢兢地做人,甚至一生之中,没有过任何享受,忽然死了,他做人有甚么意思?”
我不准备和安小姐讨论人生哲学,我只是道:“你对他知道多少?”
安小姐道:“为甚么你会那样问,他死得很不平常?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我道:“他死于汽车失事,但是,他死前,却寄了一卷录音带给一位朋友,那是一卷奇怪的录音带,记录的是——“
我才讲到这里,安小姐已然接上了口:“是一个女子的尖叫声。”
我高兴得站了起来,道:“你知道?”
“他写信告诉过我!”安小姐回答说。
“他还说了些甚么?”我急忙问。
“我也记不清了,但那封信还在!”
那封信还在,而黄博宜又曾在那封信中,向安小姐提及了一个女子的尖叫声,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好消息!
在那一刹间,我甚至兴奋得吸了一口气:“安小姐,那封信,可以给我看看?”
安小姐皱了皱眉:“为甚么?”
我摊着手:“究竟是为甚么,我也说不上来,那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黄博宜写给你的信,或者对揭露那件奇怪的事,有很大的帮助!”
安小姐笑着:“我很喜欢你的坦白,信在我的家中,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我将信交给你!”
我毫不犹豫:“好!”
安小姐顺手拿起一件外套,就在我面前穿上,她在穿上外套时,将柔长的头发,略为理了一理,姿态十分美丽动人。
她向我一笑:“走吧!”我打开了门,和她一起走了出去,门口那两个家伙,还瞪着我,我们从夜总会的边门,来到了街上,安小姐伸手召来了街车,十分钟后,安小姐打开了她寓所的门,着亮了灯。
在我的想像之中,像安小姐那样生活的人,她的住所一定凌乱不堪,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的住所,虽然不大,但是却极其整洁,米黄色和浅红色的色调,衬得整个房子,十分优雅高贵,和主人完全不同型。
我也没有说甚么,因为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了看黄博宜的那封信,并不是来欣赏安小姐的住所,而在现代社会中,一个人有双重性格,极其普遍,不值得深究。
安小姐走到一张桌子前,先点着了一支烟,然后才拉开了一个抽屉。
她在抽屉中找了一会,便找出了那封信来:“信在这里,请你随便看。”
我走过去,拿起了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看信封,我就知道那是黄博宜的信,因为这些日子来,我对他的字迹已很熟悉了。
黄博宜看来对安小姐十分倾心,他是一个出色的考古学家,同时又是一个情书写得最蹩脚的人,那一封信,洋洋千言,可是说的不是他工作的博物院中最近又增加了甚么东西,便是他经过多少天来的研究,有了甚么新发现。
我不禁替黄博宜可怜,因为像他那样写情书法,一辈子也追求不到任何女子!
安小姐似乎也猜到了我的心思:“这个人太闷了一些,是不是?”
我无可奈何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根本不认识黄博宜,但是我认为我没有必要向安小姐说明。
我再看下去,在那封信的最后一段,才是我要看的。
可是当我看到了这一段时,我心中的失望,实在难以形容。
那一段很短,如下:“再者,我昨天听到了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声音,那是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和一些歌谣的合唱,我敢说,当我确定了那些声音的来源之后,一定会轰动整个考古学界,愿你与我共享这份声誉。”
所有提及声音的部分,就是那么几句话,那自然使我大失所望!
我的视线,仍然定在信纸上,思绪混乱到了极点,过了好久,我才能开始好好地想一想,而到了那时,我也开始感到,我其实不必那么失望,因为就在那寥寥百来个字中,对于那卷录音带上的声音,已经有了一些交代。
那就是说,这卷录音带上的声音,只和考古学家有着极大的关连,而并不是我和熊逸所想像的那样,和甚么邪教、黑社会组织、谋杀有关。
照黄博宜的说法,那是“最奇怪的声音”,而他似乎也不能确定那声音是甚么。
黄博宜还在研究,所以他才又说,如果他确定了那些声音的来源以后,将会震动全世界考古学家。
可是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禁苦笑了起来,心中更乱了。
考古学和声音,有甚么关系?任何考古工作,和声音都搭不上关系!
我抬起头来,安小姐已换上了另一支烟,她正在望着我,我苦笑了一下:“安小姐,你也是学考古的,你明白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
安小姐一面喷着烟,一面摇着头:“不知道,我对考古已没有兴趣,所以也没有再写信去问他,想不到他却死了!”
当安小姐说到“他已死了”之际,她的语气中,没有一点哀伤的成分。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再得到甚么了,我站了起来,放下信:“谢谢你的帮忙!”
女小姐揿熄了烟:“我还要表演,请你送我到夜总会去!”
我和她一起离开,又到了黑猫夜总会的门口,当她下车时,我忍不住问了她一句:“安小姐,你在表演的时候,也穿得那么少?”
安小姐笑着:“开始的时候是!”
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谢谢你,我还有事,不能看你表演了!”
安小姐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还是不要看的好,就是因为我在这里跳舞,整个三藩市的中国人,都将我当成了怪物!”
我心中叹了一声,却没有说甚么,我和她挥着手,看她走进了夜总会,我吩咐街车司机,将我送回酒店。
当晚,我心中十分乱,我翻来覆去在想,黄博宜的话是甚么意思。
黄博宜说他发现了这种“奇怪的声音”。这“发现”两字,也是大有问题的,因为声音的本身,并不是一种存在,音波的保存(“保存”两字,也大有语病),还是爱迪生发明留声机之后的事,而就算是爱迪生创制的第一架留声机,距今也没有多少年,也算不了甚么古董。
可是,事实上黄博宜又的确是发现了“奇怪声音”,因为他将那声音记录了下来,我听到过,那是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接着是一连串的哀歌。
而且这种声音的来源,一定极其怪异,要不然,黄博宜也不会说甚么“震动整个考古界”了。
可是,声音和考古又有甚么关系?如果说黄博宜发现了一具几千年之前的留声机,那就迹近滑稽了。
我直想到天亮才睡着,第二天中午,我启程回博物院,当我到达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和邓肯院长在谈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熊逸!
熊逸看到了我,神色相当紧张,他第一句话就道:“怎么样,有甚么结果?”
我苦笑了一下:“甚么结果也没有,我现在在使用黄博宜的办公室,你和院长谈完了,请来找我!”熊逸点着头,我不再打扰他们的谈话,走到黄博宜的办公室中,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
我顺手拿起了放在桌上,那只样子很奇特的黑色的瓶,在手中把玩着,但是事实上,我却全然未曾注意那只瓶,我只是在想,黄博宜究竟是在甚么情形下,发现了那种声音的?
熊逸在三分钟后来到,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也开始将我这些日子来所做的事,源源本本,讲给他听,一直讲到最后,我在安小姐处看到的那封信为止。等到我讲完之后,熊逸叹了一声:“可怜的博宜,他一定是受到了甚么刺激,所以他的神经,不怎么正常。”
我呆了一呆:“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熊逸道:“可不是么?他竟幻想到考古学和声音有关系,难道他发现了古代的声音?”
我却十分严肃地道:“可是你别忘记,他说的声音,我们都听到过。”
熊逸呆了一呆:“那是磁性录音带上发出来的!”
我又道:“是的,但是必须要先有这种声音,录音带才能将它保留下来,这种声音,原来是甚么地方来的?黄博宜又是在甚么情形之下发现它?”
熊逸给我问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呆了一会,才道:“这不正是我们想追寻的么?”
我道:“是的,但是我现在已在觉察到,我们以前所用的方式,所作的假设,全都错了,我们应该从头来过!”
熊逸仍然十分疑惑地道:“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立即道:“那是因为在这些日子来,我不知碰了多少钉子,我也不知做了多少事,但是发现没有一条路走得通,所以才得了这样的结论。”
“那么,以你看来,我们应该在甚么地方,去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呢?”熊逸问。
我挥着手:“从那些古代的物件中,黄博宜除了研究博物院中的藏品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活动,他将他发现奇怪的声音一事,称之为可以轰动整个考古界,又将那卷录音带寄给了你,由此可以证明,那声音是和博物院的收藏品、和他的研究有关的。“
我那样说法,熊逸显然表示不能接受,但是他一定也想不出有甚么别的方法可以来反驳我,是以他只是摇着头,并不说话。
我又挥着手——本来,我是想用更肯定的语气来说服他的,可是这一次,我挥手的动作,太夸张了些,我的手碰到了放在桌上的那只黑色细长的瓶子,将瓶子碰跌,瓶子在桌上滚了一滚,向地上跌下去。
幸亏我的反应来得十分快,我连忙俯身,在那只瓶子还未曾跌倒在地上时,将它接住。
熊逸苦笑了一下:“别再争的了,你看,你几乎弄破了一只可能极有价值的古瓶!“
我虽然接住了瓶子,但是心头也怦怦一阵乱跳,因为那只瓶子,如果弄破了,一定是一项极大的损失。
我将那只瓶放回桌上:“可是我们还得讨论下去,我认为黄博宜一定是在收藏的古物中,找到那些声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熊逸叹了一声:“如果你是那么固执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我却一定要提醒你,声音并不是一个存在,保留音波的方法——“
我接了上去:“到爱迪生发明留声机之后,才开始为人类应用,对不对?”
熊逸道:“对!”
我道:“保留声音的方法,对爱迪生而言,只是一种发现,并不是一种发明,他所发现的,是在某一种情形下,声音会被保留下来,你怎可以证明,几千年之前,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熊逸笑了起来:“你又有甚么法子,可以证明几十年之前,已有人发现了这一点?“
我呆住了,我当然答不上熊逸的话,因为我无法证明这一点!
我的心中十分乱,我低下头去,在寻思着这一切难以解释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我无法在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个头绪来,但是,当我低下头去的时候,我却发现,在那只细长的瓶子中,塞着一张纸。
那张纸,一定早已在瓶子中。只不过因为那瓶的头,又细又长,所以纸张在瓶子的里面,谁也不会发现,而刚才,那瓶子跌向地上,我将之接住,才使纸张出现在瓶口处!
我怔了一怔,忙伸手将那张纸,取了出来。熊逸也十分好奇地伸过头来看。
那是一张收据,发出收据的,是一家“音响实验室”,所收的费用,是三百元,费用的项目是“电子仪器探测音波的反应”。
我呆了一呆,立时抬头向熊逸圣去,熊逸的脸上,也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来。
我们两人互望了半晌,熊逸才道:“这……这是甚么意思?”我并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没有法子回答他的这一个问题。他又道:“看来,你刚才的说法是对的,他是在古物中发现了声音。”
这一次,轮到我来问他了,我道:“你这样说法,又是甚么意思?”
熊逸拿起了那只黑色的、瓶颈细长的,上面的黑袖口,有着许多幼细的纹路的花瓶来:“而且,我已可以肯定,声音就是在这只瓶上!”
我感到迷惑:“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当然听不到任何声音!”熊逸的言语更激动,“当你手中拿着一张唱片的时候,你难道可以听到唱片上的声音?”
我心中陡地一动,失声叫道:“唱片,你说唱片!”
熊逸抚摸着瓶身上的那些细纹:“是的,我说唱片!”
我忙在他的手中,将那个瓶子接了过来,也抚摸着瓶身上的那些细纹:“你的意思是,这些细纹,它的作用,和唱片一样?”
熊逸道:“我想是!”
我跳了起来:“我们走,到那个实验室去!”
我用一只纸袋,包好了那只瓶,两人冲出博物院去,我驾着车,那时,因为有了那么异特的发现,我的情绪在一种狂热的状态之中,我猝然踏下油门,车子向前冲去,熊逸急忙叫道:“喂,小心驾驶!”
可是等到熊逸出声警告时,已经迟了!
由于我踏下油门太快的缘故,车子失去了控制,“怦”地一声响,已猛烈地撞在一根电灯柱上!
这一下撞车,实在可以说是意外中的意外,我的反应算是十分敏捷的了,但是当车子撞到了电灯柱的那一刹间,我的身子,还是向前直冲了过去,胸口压在驾驶盘上,车子前面的玻璃,完全碎裂。
在那刹间,我只听得在我身边的熊逸,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接着,便像是整辆车子,都腾空而起,再接着,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又开始有一点知觉时,我只感到四周围的一切,全是白色的,我感到异常口渴,我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是在医院的病房中,熊逸就在我的身边。
熊逸一看到我睁开了眼来,就兴奋地叫道:“他醒来了,他醒来了。”
在熊逸旁边的一个,大概是医生,他道:“伤势并不重,自然会醒来的!”
这时,我已经记起一切发生过的事情来了,我的唇乾得像是要焦裂一样,但是我还是勉力使自己发出声音来,道:“熊逸,那只瓶子呢?”
熊逸望着我苦笑:“你肋骨也断了好几根,你想,那只瓶子还会完整么?”
我忙道:“碎了?”
熊逸点了点头,我苦笑着:“那么,我们永远也找不出那声音的来源了?”
熊逸先呆了半晌,然后才摇了摇头:“不,由于瓶子碎了,我倒有了发现,我在其中的一个碎片上,发现了几个字,那些字,原来是在瓶子内部的,十分小,如果不是瓶子碎了,根本不会发现!”
我急忙问道:“是些甚么字,说那瓶子,是一个会出声的宝瓶?”
“不是,那几个字,表明这个瓶子的制造年代和地点,它是战国时代,楚国的东西,我也和那音响实验室联络过,他们说,黄博宜曾携带那瓶子去作音波的反射实验,从那些细纹中,找到了很多声音,也有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就是我们听到的那卷录音带上的声音。”
虽然我的胸口很疼,但是我还是勉力撑起了身子来:“那是甚么意思?”
熊逸道:“我也问过他们,实验室中的专家告诉我,液体在凝结为固体时,会保留音波,唱片就是根据这个原理制成的!”
我摇着头,表示仍然不明白。
熊逸的双眉蹙得十分紧,他道:“我的假设是,当时,正有一个制瓶匠,在制造一只奇特的瓶,他要在瓶身上刻出许多细纹来,那样的情形,使他在无意中,将附近发出的声音,记录了下来。”
我问道:“就算你的假定成立了,那么,这些声音,又说明了甚么?”
熊逸苦笑着:“自然是谋杀,从现代的观念来看,那是谋杀,但是用两千多年前的观念来看,却是祭神,是一种使大家得到平安的仪式,牺牲一个少女的性命,去满足他们崇拜的神的要求!”
我呆了半晌,熊逸又道:“那些哀歌,究竟唱些甚么,我想没有人可以分辨得出来了,但是,你可还记得那一句之后,那个特殊的尾音?”
“当然记得的,那是一个特殊的『SHU』字音。”
熊逸缓缓地道:“你读过楚辞中的『招魂』?”
我呆住了,楚辞中的“招魂”,每一句都有“些”子的结尾音,是全然没有解释的语助词:魂兮归来,去看不恒干,何为兮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两千多年前,楚地的人,杀了一个少女祭神,然后又齐唱哀歌,来替那位少女招魂,黄博宜发现的声音,秘密就是如此!
那是人类处于愚昧时代留下来的声音,但愿现在留下来的声音,别给两千多年后的人也有愚昧的感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