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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残酷之极的谋杀

在记述许多奇异和不可思议的事情中,从来也没有一次,像这一次那样难以下笔,这件事情,有着好几个头绪,每一个头绪都同样重要,对整个事情的发展同样重要,使人不知如何开始才好。

还是从裴达教授的迟到开始比较好。

裴达教授从来不迟到,他是一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他十分重视这一点,以致他到了五十岁,还不结婚,理由很特别、也很简单:怕在生活中突然多了一个女人之后,规律不能再继续下去。

裴达教授有一只他不离身的怀表,那怀表的报时,几乎绝对准确,他做任何事都依时依刻,绝不差分毫,大学中每一个人都知道,当他那辆黑色的旧式汽车驶进来时,一定是八时五十二分。

所以,任何人都可能迟到,唯有裴达教授,绝不会迟到。

但是,裴达教授迟到了。

那天,八时五十五分,裴达教授的车子还没有来,所有关心裴达教授的人,已在议论纷纷。到了九时正,选读裴达教授主讲的“生物遗传学”的学生,挤满了教室,裴达教授还未曾出现!人人都极其的讶异,因为这是从来也未有过的事。

学生在议论了一阵之后,推出代表到校务处去,要求到裴达教授的住所去探望他,校务主任也答应了学生的要求,因为学校当局也感到同样奇怪。

但是,就在那时候,裴达教授的黑汽车,驶进学校的大门,车子停下,从校务处的办公室窗中,可以看到裴达教授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立时有很多人向裴达教授迎去,裴达教授迟到,这事情实在太不寻常了,每一个人都想知道他迟到的原因。但是裴达教授未曾回答任何人的问题,笔直地向课室走去。

在校务室中的学生代表,连忙离开了校务室,奔回课室去,裴达教授站上了讲台,他不但破例地迟到,而且,他双手竟空空如也,而未曾带着他那只从不离手的,塞满了讲义、文件的公文包。

他的头发凌乱。他面上的神情,虽然和经常一样地严肃,但是却苍白得可怕。

学生本来想问问他为甚么迟到,可是看到他的神情如此之骇人,却也没有人敢开口。

整个课室中,变得鸦雀无声,然后,听到裴达教授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对不起,我……我……迟到了!”

裴达教授一生为人之中,可能从来也没有将“我”字和“迟到”这两个字连在一起过,是以他讲得不流利,听来有点不顺耳。

学生们每一个都现出了一个微笑,表示教授迟到,并不是一件甚么大事。裴达教授在讲了一句之后,却又僵住了,不知讲甚么才好。

因为他没有了公文包,没有了讲义,那使他不知如何开始讲课才好,他手足无措了片刻,突然“砰”地一拳,重重地敲在讲台之上。

那一下突如其来的动作,将所有学生吓了一跳,只听得裴达教授突然大声道:“人类的劣根性,不得到彻底的改造,任何科学成就,都只足以助长犯罪,而不能使人类进步!”

裴达教授平时除了教授他主讲的课程之外,是很少发甚么议论的,此际他突然大讲题外话,而且出言惊人,这更使得学生惊愕。

在几十个大学生中,必然有几个特别欢喜和教授辩论的,立时有一个学生站了起来:“裴达教授,你认为人类当前要务,并不是急速地发展科学,而更重要的是教育?”

“不是!不是!”裴达教授连连地敲打着讲台,他激动的神情,从未有过。一个生活有规律的人,大多数理智,极少冲动,可是这时,裴达教授却激动得近乎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大声嚷叫着:“我的意思是,一件微小的犯罪,能破坏一个科学家毕生的工作,谁知道那犯罪者是甚么人?他可能是一个童犯,可能是一个一点知识也没有的人,可是他的破坏力──“

裴达教授讲到这里,剧烈地喘咳了起来。

就在这时,校务主任和大学副校长,一齐走进了课室来,学生都知道,副校长也是一个知名的学者,而且是裴达教授的好朋友。

副校长来到了裴达教授的身边,伸手拍着他的肩头:“老朋友,我十分同情你。”

裴达教授仍然咳着,副校长又道:“你最好先休息休息,来,我们一齐去看看,是不是可以补救,以及如何补救!”

副校长半拉半拖地将裴达教授带出了课室,校务主任站上了讲台,宣布道:“各位同学,裴达教授的课程,暂时停止,因为他受了重大打击,现今的精神状态,不适宜授课。”

学生中立时有人叫道:“他受了甚么打击?”

校务主任叹了一声:“正如刚才裴达教授所说的,一个普通的犯罪者,毁了一个科学家一生的工作。昨天晚上,教授的实验室,被一个或两三个小偷弄破窗子,爬了进去,当小偷发现实验室中没有甚么值钱的东西之际,就将实验室彻底破坏,我也不知道破坏的程度,但据警方人员说,破坏得非常彻底,教授的全部实验纪录,都不复存在!”

所有的学生都不出声,大部分现出了愤怒的神情。因为他们全知道裴达教授的实验室在科学上的价值。蛋白质的化学分析在他的实验室中完成;酶的初步分类,在他的实验室中完成;还有许多许多生物学上的重大的进展,在他的实验室中完成。

一个国际科学基金协会,有鉴于裴达教授的科学研究的成绩,曾拨钜款来增添他实验室的设备,是以他的实验室堪称世界一流水准。

学生自然也知道那实验室在裴达教授心目中的地位,因为平时,只有成绩最好的学生,才能获准进他的实验室去,做他的实验初级助手。而曾经去过他实验室的人也都知道,在他的实验室中,即使讲话讲得略为大声一些,那么,下次就休想再有机会进入他的实验室!

而如今,他的实验室,连同他的实验纪录都被毁了,那对裴达教授来说,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

当时,所有在这个课室中的学生,似乎都有一种预感:以后,可能再也听不到裴达教授来授课了。当然,当时并没有人说出这种预感来。

但是,当第二天又发生了变故之后,警方前来调查时,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坚持说他们在昨天,已有了强烈的预感!第二天,所有的报纸上,都以裴达教授的惨事,作为头条新闻:国际著名的生物学教授裴达,在寓所被谋杀,疑凶贝兴国当场就逮。

那是轰动的大新闻,其所以轰动,不但是因为死者裴达教授是一个知名的人物,而且,还因为疑凶贝兴国,是裴达教授进行研究的得力助手。

而且,贝兴国的年纪很轻,是受过高等教育,而更成为小市民谈论资料的是,贝兴国和裴达教授的同父异母妹妹裴珍妮,正在热恋中,两人订了婚,只等教授新的研究课题,稍有成绩之后,两人便要结婚。

而这件凶杀案,更有一重极其神秘的色彩,那就是警方在案发后,竟封锁了凶案的现场,不许记者去摄影。记者自然纷纷提出责难,警方发言人的回答,也一字不易地被刊登在报上。

那是十分精彩的一篇短短的谈话。警方的发言人道:“凶手是一个冷血的谋杀者,各位,现场的情形,太恐怖,我们不想那种恐怖的情形出现在报纸上,使每一个市民都受到震骇,所以,才要求各位合作,不可摄影,请相信警方,那不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凶手的谋杀行为实在太残酷了!”越是得不到真相的事,便越是会引起更多的传说,于是各种各样的传说,便传了开来,有的说裴达教授的头被切了下来,有的甚至说裴达教授被剥了皮。

说的人,都言之凿凿,彷佛他们都曾亲听到了一样。但是事实上,自案发之后,最精明能干的摄影记者,至多也只能摄到凶宅的外面而已。

至于就逮的疑凶,他的照片,自然登在每张报纸上,看来,他生得很潇洒,眉很浓,鼻也很挺,看来不像是杀人凶手。

但是,谁可能肯定那样说呢?杀人凶手不见得个个在脸上有标志,写着“凶手”两个字。

疑凶贝兴国和裴达教授住在一起,他打电话报警,但在警方人员赶到之后,他却被当作疑凶遭逮捕,警方在搜集证据,准备进行起诉。

整件案子,虽然轰动,但和我扯不上关系。我在公共场合,见过裴达教授一次,那是庆祝裴达教授对西藏绿蝶的生长发育过程有所发现而设的一次酒会,我甚至未曾和他交谈过。

我根本不认识贝兴国,但在案发后,我和白素曾讨论过贝兴国。白素坚持贝兴国不是凶手。我问她为甚么,她说那是她的直觉。

当一个女人开始就用直觉来判断一件事的时候,有经验的丈夫都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切莫和她争论,不然将自讨没趣。

所以,对于贝兴国,我们的讨论,也至此为止。

我心中对裴达教授被谋杀一事,颇感兴趣,因为我想不出贝兴国(唯一的疑凶)有甚么谋杀的动机,一件没有动机的谋杀,最难调查。

可是,我也仅止于有兴趣,我并不是警方人员,虽然我认识不少警方的高级人员,但他们等我,并没有甚么好感,有的还和我作对,如负责特别疑难案件的杰克中校(我相信这件案子是由他在处理),所以,我也得不到甚么特别的消息。

但是,我终于和这件案子发生了关系!

那是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情况下发生的,不知读者各位是不是还记得小郭这个人。

小郭本来是我挂名作经理的出入口洋行中的职员,为人十分机警,曾跟着我干过一些冒险的勾当,有一次,受了重伤,差点送了命!

在那次伤愈了之后,别人一定要退缩,但是他却不那样想。他说,反正这一条命是捡回来的,就只当这次死了,那又怎样?说甚么也不肯再过平稳的生活。组织了一个私家侦探事务所,三四年来,业务鼎盛,在一般人的眼中,他已是大名鼎鼎的郭大侦探了!

我在经过他的事务所之时,总喜欢上去坐坐,而小郭也不断和我保持着联系,有许多疑难案件,实际上全是我替他在出主意。

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是裴达教授被谋杀后的第三天,我又像经常一样,走进了小郭的事务所,直趋他的办公室,推开了门。

一推开门,我就听到了小郭的声音,他正在向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郎讲着话。

我向那女郎打量了一下,她不算是很美丽,但是却相当吸引人。她的头发短得不能再短,穿着一套深棕色的软皮裙,显得很有活力,正紧抿着嘴,表示她是性格十分坚强,她挺直着身子坐着。

那种情形,使人一看便知道她正遭受到极大的困难,但是她却绝没有向困难屈服的打算!我最欣赏不向困难低头的人,尤其是不向困难低头的女人,是以我并无意打断她和小郭的谈话,我只是向小郭点了点头,便准备退出去。

可是小郭一见到了我,便立时大声叫道:“等一等,我就有空了!”

我看出他的意思,是想借我的来到,快一点将那女郎打发走。所以我就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一本杂志来翻看。

我当然全不注意那本杂志的内容,我只是注意着小郭和那女郎的谈话,小郭摊开手,在拒绝着那女郎的要求:“裴小姐,这件事,我实在无能为力,而且,我想所有的私家侦探,都无能为力的,我劝你还是冷静一点,等候法庭的裁判的好。”

那女郎霍地站了起来,她的神态十分冷静:“我以为世上总有人可以帮助我,却不料我想错了!”

由于那女郎讲得如此冷静,这更使我注意她,我看到她仍然带着那种不屈服的神情,向外走去。

在她走到门口,她的手已握住门柄之际,我忽然起了一种冲动,我想知道这女郎究竟有甚么困难。我本来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是这女郎所遭到的困难一定极大,亟需要有人帮助她!

所以,我就在那时,站了起来:“小姐,你需要甚么帮助?”

她站了一会,才转过身向我望来,我发现她有看一对很明亮的大眼睛(虽然这时她眼中充满着焦虑),她望了我大约有半分钟。

在这半分钟之内,小郭大约向我做了七八次手势,示意我别去理会那女郎。

但是,对于小郭的手势,我却装着完全看不见,因为我既然决定了要管,就自然非管到底不可。

半分钟之后,那女郎才开了口:“你是甚么人?”

她用那样的口气来问一个真心帮助她的人,实在很不礼貌。但是我却原谅了她,因为那天我穿了一件花上装,使我看来好像是那种专门向漂亮女郎献殷勤,藉以勾搭的人,难怪她对我摆出一副冰冷的态度。

我笑了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道:“或者,你可以叫我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这位小姐,对我的名字,多少有点印象,她两道十分英气的眉毛,向上扬了一扬:“卫斯理,就是那个自称曾和外星人打交道的人!”

我有点窘:“小姐,这──“

我想约略地解释一下,可是她却已打断了我的话头:“谢谢你,我想我的困难之中,是绝不会有外星人在的,谢谢你了。”

我更觉得窘了,我只好摊开手:“小姐,你看,你将一个人的善意,就这样冷冷地推走了。”

那女郎的双眉扬得很高,也冷冷地道:“现在你自然有一片善意,就像那郭大侦探一样,当我才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满脸笑容,请我坐下,然后道:小姐,你有甚么疑难的事,只管讲出来,我一定尽力帮忙的!哼,等我将我的困难讲出来之后,他却冷冷地回答你一句: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她讲得十分之激动,我并没有打断她的话头。

一直等她讲完之后,我才道:“小姐,你那样说法太不公平,你想,我根本未曾听到你的困难,怎可以武断我不会帮你?”

那女郎摇着头,看来她仍然无意相信我,这时,小郭却说话了,他道:“裴小姐,你的事,如果世上还能有一个人帮助你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卫先生了。”

那女郎的双眉已扬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他能够证明他无罪么?”

我还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甚么人,但是我知道这样回答她,总是不会有错的,所以我道:“只要他真是清白的话。”

那女郎一扬首,道:“他是清白的!”

“好的。”我问:“他是谁?”

“他的名字,你一定知道,他叫贝兴国。”

我不禁吸了一口气。贝兴国,那名字我自然知道的,他就是被控谋杀裴达教授的疑凶。那么,不消说,那女郎就是裴达教授的妹妹裴珍妮了!

我开始感到我自投罗网,使自己卷进了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中!

见我一时之间,没有回答,裴珍妮冷冷地道:“你可以不理的,卫先生。”

我笑了起来:“你错了,我只不过感到这不是一件容易处理的事情而已。越是难的事,我越是有兴趣,但是你必须知道一点,如果我理了这件事,那么我的责任,便是揭露事实,而不是满足你的主观愿望。”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可能我化了很多时间,作了很多调查,但结果证明你的未婚夫有罪!”

裴珍妮十分坚决地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也一样感激你,但是我说,他是无罪的。”

“请坐,裴小姐,我可以听听你说他无罪的原因么?”

“可以的,理由很简单,我和兴国认识了将近四年了,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请坐,裴小姐,我可以听听你说他无罪的原因么?”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人帮助,去找出他无罪的证据来,或者如你所说,找出他有罪的证据来。”

我挺了挺胸,裴珍妮那样说,证明我多管闲事,并没有管错,我道:“他自己怎么说?”

“我不知道。”裴珍妮回答着。

“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

“被警方扣留之后,我还未曾见过他,我好几次要见,都被警方劝阻,警方说他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人,我不宜见他。”

“岂有此理!”我用力一掌拍在桌上:“警方那样做法完全非法!”

“还有,”裴珍妮说:“警方甚至不让我认尸,他们说我大哥死得可怕,劝我别去认尸了。”

我冷笑着道:“双重非法,我会去对付他们,你放心好了,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见贝兴国!不论犯了甚么罪,他在被拘留期间,都有权见人,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文明社会,而绝不是生活在那种随便可以将人拘留,不许人探望的野蛮社会中!”

裴珍妮呼了一口气:“那么我……我甚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我道:“让我先去和警方接洽,我相信警方那样做,有特别的原因,而不是存心违法,现在,我就是要去找出这特殊的原因来!”

我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小郭,你替我打电话,找杰克中校联络,由我来和他讲话。”

小郭坐了起来:“杰克中校又要大大的头痛了!”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电话。

我则向着裴珍妮:“你和裴达教授,不住在一起?你们的关系怎样?”

裴珍妮皱起了双眉:“坦白地说,我不喜欢我的哥哥,他简直不是人……请你别误会,我说他不是人的意思,绝不是说他的行为道德上有甚么不对,而是他太不近人情,他将他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像是一座机械,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裴达教授研究的课题多姿多采,但是他的生活刻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我自然了解裴珍妮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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