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十分晴朗,我和一个朋友打高尔夫球,当我的一击,使得球儿飞到了我找寻不到的地方之际,在朋友的嘲笑下,十分尴尬,将球棒向地上一抛,表示我放弃这场比赛了。
也就在这时,我听得一个操着生硬的英语口音的人在对我道:“年轻人,高尔夫球这种运动的特殊意义是:不论在甚么样的困境下,你都应该将球击入洞,当然,有捷径可走是最好,如果没有,你便必须克服所有的困难,而不是将球棒一抛就算数!”
我在一听得那声音时,便抬起头来,静静地听他讲完,然后,一声不出,拾起球棒去找球,终于找到,而且继续比赛下去,等到十八个洞打完,我以三杆领先取胜。
我离开那个高尔夫球场的时候,在门口又踫到他,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约莫有五十岁,一头金发,典型的北欧高身材,他是世界知名的生物学家奥斯教授。
奥斯教授曾受聘于世界十余家知名的大学,甚至苏联也聘他去讲学,而在他逗留在苏联的境内时,他和苏联的科学家创造了“双头狗”——那是生物学上移植的奇迹,和他合作的是苏联国家科学院勒柏辛斯卡院士,他们两人,将一只黑狗的头切下来,再在另一只黄狗的脖子上开一个洞,将黑狗的头接上去,黑狗的头活在黄狗的身上,那黄狗变成有两个头。
这头举世震惊的“双头狗”活了七天,七天后,反倒是那“黑狗头”还活着,而黄狗头先死。
这种惊人的生物移植,后来并没有继续下去,那是因为勒帕辛斯卡院士突然失踪了。
在苏联,不论是部长也好,将军也好,院士也好,突然失踪,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对奥斯这样一个崇尚自由民主的人来说,这种事发生在他的身边,发生在他的合作者身上,那自然令得他极不愉快。
是以,他离开了苏联,以后,也未曾从事同样的移植试验。
而根据他私下对人说,那一次的实验,若不是在后几天,勒柏辛斯卡院士,忽然心神不宁,以致犯了几个小错误的话,那只“双头狗”不会夭折,可以一直活下去,到寿命正常结束。
这一切,全是我在和奥斯论交之后才陆续知道的事。
我们论交之初,是在那高尔夫球场,他知道我终于赢了比赛,高兴得要邀我一齐去喝酒,我们在酒吧中消磨了一个傍晚。
以后,我们时时在一起饮酒,他是一个酒徒,但对中国酒一无认识,于是我便开始向他灌输中国酒各种知识,以及和中国酒有关的种种故事。
等到我们相交已有三个多月的时候,我才不经意地问到他:在这里做甚么?因为本城并没有一个学术机构,配请他这样的学者来讲学,他的回答很简单,他道:“做实验,我只想在一个不受人干扰的所在做实验,所以拣中了这里。”
我点了点头,不再问下去。
我们保持了片刻的沉默,他转着酒杯,那时他正在喝威士忌,酒中加了冰块,他的视线留在旋转的冰块上,忽然向我问一个十分突兀而且奇特的问题。
“卫斯理”,他叫着我的名字:“你说,一双皮鞋,穿坏了鞋底之后,换了一个鞋底,是不是可以说那是原来的皮鞋?”
“当然可以。”我望了他半晌,然后回答。
他像是对我的回答不够满意,是以皱着眉头,仍然看着冰块不出声。
我终于补充道:“应该说一半是,因为换了鞋底。”
“那么你的意思是,如果过了一些日子,鞋面也坏了,那么,再换了鞋面之后,那人所穿的鞋子,和他原来的鞋子,完全没有关系了?”
我呆了一呆,奥斯的问题听来虽然滑稽,但是要回答起来,却也不容易。
如果说,在换了鞋底,又换了鞋面之后的那双鞋子,和原来的鞋子,已全然没有关系,那是很难如此讲的,因为如今这双鞋子,是旧鞋换了鞋底,又换了鞋面而来的。但如果说有关系的话,鞋底鞋面全换过了,又有甚么关系?
这其中,含有逻辑学上相当深奥的问题,是以我想了足有两分钟之久,才道:“教授,你可是想放弃生物学,转攻哲学?”
“不!”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放下酒杯,简单地回答我,然后,显得有点神思恍惚,甚至不道别,就离去了。
我感到十分奇怪,因为奥斯教授从来也不是这样不讲礼貌的人。
而这时,他既然有这种反常的行动,那我就可以肯定他一定有着心事。
本来,在他走开之际,我想追上去问个究竟,以这几个月的交情而论,可以分担他的心事。
但是,刚走出两步,在还未曾推开酒吧的玻璃门之际,便站定了脚步,因为就在那一那刹间,我改变了追上他的主意。
我想到,他可能是由于实验上遇到了甚么难题,所以才心不在焉,这是科学家的通病,正如爱迪生将怀表放在水中当鸡蛋来煮,对于他实验上的难题,我无能为力,如果文不对题地去帮助,那只不过增加他烦恼而已。
我停了脚步,正待转身过来,喝完我杯中的酒,忽然身后有人逼近。接着,便是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
我是过惯冒险生活的人,如果是老朋友,绝对不会在背后一声不出地将手放在我肩头上,因为这会使我紧张!
而这时,我的确十分紧张,身子陡地一斜,摆脱了那只手,同时疾转过身来。
在我转过来的同时,我左手五指并紧,已然作出了一个随时可以向前插去的姿势,但是并没有出手。
因为虽然有两个大汉站在我的面前,但他们都带着笑脸,你不能打带有笑脸的人,是不?
他们的笑脸十分怪异:硬装出来的!
而且,两个人的服装十分异特,那种类似大酒店侍者的服装,好像是一种流行的制服。
两个大汉毫无疑问孔武有力,而且,他们将手放在我的肩头上,也绝不是认错了人,我瞪视着他们,他们中的一个道:“喝一杯酒?”
我冷冷地道:“我本来就在喝酒。”
那人脸上的笑容,看来更使人不舒服了,他再道:“请你喝一杯,有事要和你谈谈。”
我再冷冷地道:“对不起,对于和陌生人交谈,并不是我喜欢的事!”
我看得出,那两人是尽力在抑遏着怒意,他们一定有相当权势,惯于发怒。当他们脸现怒容的时候,他们的样子,十分阴森可怖。
但是他们像是知道,在我的身上,他们的权势不发生作用,是以怒容逐渐敛去,甚至勉强地笑了笑:“朋友,当你和奥斯教授,第一次在高尔夫球场相识的时候,他也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和你交谈的!”
那人的话,令我吃惊。
自从高尔夫球场那次之后,我和奥斯教授来往已有几个月,可以说这两个人在暗中跟踪奥斯教授,至少也有几个月了,而且他们的跟踪本领十分高,如果不是他们自行露面,我就未能察觉暗中有人在注意我们!
而从他们的口气听来,他们所注意的目标,是奥斯教授,不是我,那么,这会不会和他今晚的神态失常,以及问我的那个怪问题有关?
我越想越感到好奇。
如果这时,那两个人忽然走了,我一定会追上去,但是那两个人显然比我更急,他们又催道:“怎样?”
我点头:“可以,你们可以请我喝一杯酒!”
我们一齐向前走去,坐在吧柜前,我在当中,他们两人在旁边,都要了酒之后,左边的那家伙开口:“你似乎是奥斯教授在这里的唯一朋友?”
我回答道:“不敢肯定,至少,是他的朋友之一。”
“你是他唯一朋友,”那人代我肯定:“我们也想说你帮忙一下,说服奥斯教授,去接受一项五百万美元的馈赠。”
我呆了一呆。
五百万美元,这虽然不是一个天大的数目,但也足够称得上一个大数目。奥斯教授不见得爱钱如命,但是钱的用途毕竟很大,一个不贪财的人,也会想到有了钱之后的种种,例如奥斯教授,如果他有了五百万美元,那么,他自然可以建立一个相当完美的实验室!
而听那两人讲来,奥斯教授似乎坚决拒受这笔“馈赠”!
那么,显而易见,其中一定大有花样!
而且,对方拿得出那样一笔大数目来,那么他们究竟是甚么身份呢?
我有点不客气地道:“如果他不接受你们的馈赠,一定有理由,我想我们不必说下去了。”
那人呆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不,绝无理由,我们绝无恶意的,可以说,是求他救我们,他如果嫌数目不够,中途再提出来,我们绝对保障他的安——”
当那人讲到这一句话的时候,一定是我脸上奇异的神情使他觉得失言,是以他突然住了口,向我尴尬地一笑。
我心中急速地转着念,我所想的不外两个问题:他们究竟是甚么人?他们要奥斯教授做的,又是甚么事?
我道:“你刚才的话有语病,你们要给奥斯教授的五百万美元,并不是如你所说的馈赠,而是酬劳。”
那人侧头想了半晌,他显然是十分重视原则的人,即使是一词之微,他也要考虑再三,过了一会,他才道:“可以这么说。”
我立即道:“好,那么你要他做甚么?”
那人的面色变了一变:“对不起,不能说,而且,你也不必问奥斯,因为他也不知道,你更不必到外去打听——如果不想对你不利的话。”
我耸了耸肩,表示不在乎他的恐吓,然后,我又极不高兴地道:“我最不喜欢和说话吞吞吐吐的人谈话,谢谢你们的酒,我走了!”
我站起身来,那两个家伙急了,而且看来异常愤怒,竟不约而同,伸手就向我的肩头一推,将我推回座位上!
他们真是自讨苦吃!我许久未曾和人打架,以致手在发痒!当我坐回到我的座位上,而他们也开始晃着拳头向着我之际,我向他们作了一个动人得可以得到奥斯卡金像奖姿态的微笑,然后,我双手齐出,对准了他们晃着的拳头,猛击过去。
四拳相交,他们的拳头,发出可怕的“格格”声,但是那种格格声,比起他们口中所发出的那种惊呼声来,实在算不了甚么。
他们两人开始后退,我却不想就此算数,身子向前一俯,又是双拳齐出!
这一次,我的双拳,重重地击中在他们的口部,他们的口,立时肿起,和经过风腊的猪肉差不多,他们也同时倒在地上。
酒吧中有人叫起好来,我从从容容地喝完了酒,那两人还没有站起来。
当我在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用足尖踫了踫他们的身子:“记得,想打架,随时奉陪,绝不迟到早退!”
我在他们两人的身边走过,到了门口,再转过身来:“谢谢你们请我喝酒!”
我推开门,向外走去。
我驾着车,回到了家中,在向白素讲起这件事来之际,仍然禁不住笑个不停。
但是白素却显然不觉有甚么好笑,她还觉得十分忧虑:“那两个人行迹可疑,他们究竟要教授做甚么?”
我摇头道:“我也想不到他们要做甚么,当我问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不肯回答,并且还恐吓我不许多问,这才将我惹火了的。”
白素蹙着双眉,道:“卫,奥斯教授遇到甚么麻烦了,我看他不会有甚么朋友,和他通一个电话?”
白素提醒了我,教授神态,的确有异于常,他有困难,我应该帮助他。
我拿起了电话,拨了教授的号码,电话响了许久,没有人接应,我再打,又响了很久,等到我几乎想第二次挂上之时,突然“格”地一声,有人听了。
我忙道:“教授?”
教授的声音,十分疲倦:“是我,甚么事?”
我呆了一呆:“教授,你可有甚么麻烦?希望你将我当作朋友。”
我的话说得十分含蓄,奥斯教授自尊心相当强,如果说要帮助他,或者他会觉得反感。
过了好久,才听得他的回答:“你是我的朋友,但是我没有甚么,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他其实是很有些“甚么”,但是既然不说,相信也必有原因,我想了解一下他的处境:“如果你肯答应,想参观一下你的实验室,方便么?”
奥斯教授道:“当然,欢迎,明天上午十一时,我等你。”
当晚,我们的交谈就到此为止。
在放下电话之后,我和白素两人研究了一下,由于我根本不知捱了打的两个人是甚么来头,而奥斯教授本身,又讳莫如深,是以无法想得出五百万美元的“馈赠”被拒绝,是怎么一口事。
第二天,我起得相当早,先到贸易公司去处理一些事务——只是官样文章,因为有一个十分能干的经理在管着公司业务。
十时十分,离开公司,奥斯教授住在郊区,需要有充分的时间作准备。
当我来到电梯口之前,一切如常,电梯门打开,我跨进电梯的一刹那,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人在我身边擦过,“飕”地进了电梯。这种像是十分珍惜时间的人,其实最讨厌不过,我不禁瞪了他一眼。
一看到他,便不禁一呆。
那个人,是昨晚在酒吧中打架的两个人之一,而且,他的手中,正有一柄手枪对准了我!
我在一呆之际,我又觉出,有另一柄枪,自我的身后顶来,同时一个人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喝道:“进去,快!”
如果不是一前一后,被两柄枪指住,我会忍不住大笑。
因为我身后的那人,讲话之后的含糊不清,全是因为曾中了我的一拳,被我打破了嘴唇,打落了门牙之故,我未曾预料到会在这里埋伏,是以我没有抵抗的余地。
我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
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操纵着电梯,使我奇怪的是,电梯不向下,却向上升去。
我勉力维持镇定:“我和人有约,如果你们的邀请,不必太多时间,我乐于接受!”
那两个人并不出声,而电梯这时已停在廿四楼。
电梯停在廿四楼,这不禁令我一震。
我的公司在这所高达三十四层的大厦之中,虽然不常来,但是我总也知道二十四楼是甚么所在。二十四楼,全由一间贸易公司占有,这间贸易公司的性质,和别的公司有所不同,因为它专和一个地区发生贸易关系,这个地区,为了行文方便,不妨称之为A区。由于这间贸易公司有这种特殊的关系,所以它实际上可以说是一个半官方机构。
而A区十分具有侵略野心,这间“五洋贸易公司”被视为是一个神秘的所在,也很自然,绝非秘密。
是以当电梯停在二十四楼,打开门,那两人押我出去时,我心头震动。A区以特务渗透闻名于世,而我对间谍特务,一向抱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才一跨出电梯,那两人态度嚣张,公然扬着枪指着我,在走廊中的人,无不横眉怒目,如果想知道那些人的样子,只要看看通辑犯的照片,就可以思之过半。著名的脸相学家坚持说相貌可以表示这个人心中的犯罪倾向,很有道理。
来到走廊最末端的一扇门前,那两人推开了门,押着我进去,那里面看来完全是一家贸易行,职员正在忙碌地工作。
我才一进去,职员都停下工作来望我,其中的一个,望了我一眼之后,连忙转身,在他面前的打字机上,快速地打了十几下。
一个人推开一只大文件柜,现出一道暗门,那两个人沉声道:“从这扇门进去。”
我笑了笑:“里面是甚么,一头会喷火的九头龙?”
那两人脸一沉,这使得他们肿起的嘴唇更加突出。
这次,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等他们再说甚么,伸手去推那暗门,应手而开,里面是一间华丽的办公室。
办公室正中,是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写字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高约七呎的人像,那是A区的终身主席,世界上最具侵略野心的独裁者之一。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个子十分矮小的人。那么矮小的一个人,坐在如此巨大的写字台和高背真皮旋转椅之上,给人的感觉,应该十分滑稽。
但当时却没有这样感觉,我只觉得十分阴森,因为那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有着一双极其阴森、炯炯有光的眼睛。
这一对出色的眼睛,不但改变了他本来猥琐的容貌,也使人不注意他那可笑的矮个子,而感到他有一股异常的震慑力量,使得你站在他的前面,会感到一种被压逼感。
一眼间,我肯定那是一个极有来头,非同小可的人物,他那锐利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扫了一遍,才道:“请坐,对不起,我们必须请你来谈谈。”
我心中想,我必须不被他吓倒,他一定很知道自己的长处,知道那双厉害的眼睛可以给人以压逼感,使得人不由自主地退缩。
我偏偏不退缩,挺起了胸,直走过去,一直来到了他的写字台前面,然后,我双手撑着桌面:“你有甚么话只管说,我还有约会。”
那人道:“是的,我知道,和奥斯教授的约会。”
我愣了一愣,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和奥斯的约会,我没有通知过任何人!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别忘记,卫先生,我们地区最出名的是特务统治,而且在国外的特务工作也出名!”
他在讲到“特务工作”时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态,证明他是一个特务,他向后斜靠着身子:“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但是他一定是一个极重要的人物,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我摇着头,表示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我却道:“大人物?”
那人有点自傲地笑了笑,人喜欢奉承,他将手放到了桌上:“你或许听过我的代号:‘SOUL’,你应该听到过,我喜欢这个英文字的代号,它表明了我真正的身份。”
我呆了半晌。
我绝不是为了博取他的好感而假装发呆的,我是真正呆住了。
古人常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如今,我一听到他的名字,确然有如雷贯耳的感觉,我像是劈头有一人雷打下来一样地呆住了。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我才吁了一口气:“久仰大名,真的。”
那人又笑了笑:“请坐,请坐。”
我一面坐下,一面道:“今天能够见到你,而且,你还立即向我表露了身份,荣幸之至。”
我一向很少心中想一套,口中讲一套的。
如今,我口是心非,心中正在骂:遇到了你这脏灵魂,只怕要倒霉了。
“肮脏的灵魂”,在A区炙手可热,权倾朝野。他没有实际职务,在一个民主国家中,简直不可思议,但在一个独裁地区中,却顺理成章。
灵魂是他的代号,因为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那个代号的意思是:他是主席的灵魂,而我在心中称他为“肮脏的灵魂”也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所做的,全是脏事。
死在“灵魂”签署秘密文件之下的人,因为“灵魂”的手令而下狱的人,上七位数字总有的。
“灵魂”是这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