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张坚指着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连忙回过头去,也不禁呆了,那矮子的整个头颅,竟因为我的一拳,而跌了下来!
我连忙松手,那个已没有头颅的矮子,身上发出一种“嘟嘟”的怪声,和另一个矮子,一齐向外冲了出去。
我退后了一步,注视着落在地上的那个铜面罩,在最初的一分钟内,我惊骇莫名,但是我随即镇定了下来,因为地上一点血也没有。
如果说,我的一拳,竟大力到能将那矮子的脑袋,打得和脖子脱离关系的话,那么怎么会没有血呢?我连忙一俯身,将那矮子的头,提了起来。
那时,我和张坚两人,都已看清,在铜面具之内的,根本不是一颗人头。
在铜面具之内的,也不是“紫红色的八爪鱼”,我们看到的,是许多精巧之极的电子管,整齐地排列着,还有许多我们所看不懂的小型仪器,以及复杂之极的线路。
那些线路,全是比头发还细的银线连成的。
这几乎是不可相信的,但是,这却又是铁一样的事实:那些身材矮小,戴着铜面罩,穿着橡皮衣,会“说”纯正英语的,并不是人!如果一定要说他们是人的话,那么他们只是配了电子脑的机器人!
能够将机器人做得这样子,这不消说是科学上的极大成就。这时,我心中有点怀疑那个杰弗生,是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地球上的人!
因为这个空中平台上的一切,似乎都不是地球上的科学家所能做得到的。
(一九八六年按:这种机器人,当时是幻想,现在也已是事实了。)
最简单的便是,那样强烈的磁性,到目前为止,地球上的科学家,还只能在实验室中得到,而不能付诸应用。如果能应用的话,那么,飞机将一点军用价值都没有了。
再说,这座空中平台,又是凭藉着甚么动力,而能停留在三万五千尺的高空呢?
这都是我这个对科学一知半解的人所无法了解的,但是我相信即使这方面的专家,也必然瞠目不知所对,讲不出所以然来。
我将我手中所捧的“电子头”交给了张坚,张坚苦笑着接过来,看了一回,道:“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事实。”我大声道:“杰弗生先生,我相信你一定能听到我的声音的,是不是?”
杰弗生的声音,立时在这间房中响了起来,他道:“是的。”
杰弗生的声音,绝不是从甚么传音器中传过来的,因为听来绝没有这样的感觉,杰弗生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在你的对面有人讲话一样。
这当然又是一种我所不知的新型传音器所造得绝佳效果。
我立即道:“那就好,我请你在我们还没有破坏这里的一切之前,放我们离开这里。”
杰弗生道:“卫先生,别威胁我们,你破坏不了甚么的,当然,你们也暂时不离开这里。”
我冷笑道:“你以为你可以永远将我们扣留在这空中平台上么?”
杰弗生道:“不是扣留,我是要请你们在这里住下来,当作客人,在我们实验完全成功之后,你们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哼”一声:“你们究竟在从事甚么实验?”杰弗生的回答,大大地出乎我们两人的意料之外,他以十分沉着的声音答道:“我们在实验一种可以使地球在不知不觉中毁灭的力量!”
我和张坚一呆,我们绝不以为杰弗生是在胡言乱语,因为这“空中平台”上的一切,都太先进了,凌驾地球上任何角落的科学成就之上!
我道:“你自己不是地球人么?为甚么要毁灭地球?”
杰弗生道:“我只是寻找毁灭地球的方法,而还不准备立即毁灭地球,只要地球上的首脑人物,肯服从我的命令的话。”
我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杰弗生哈哈地笑了起来:“你不明白么?一柄弹簧刀可以指吓一个夜行人,令他将钱包交出来;同样的,我们毁灭地球的法子,就可以威胁全世界,使世上所有的国家,都听命于我们。”
我冷冷地道:“你们究竟是甚么人?”
杰弗生道:“是我和我的朋友,你没有必要知道。”
我想多了解一些他们的情形,又道:“你们所有的一切,全是地球上的科学家所不能达成的东西,你们真的是地球人么?”
杰弗生又笑了起来:“当然是,我的家乡在南威尔斯,我是牛津大学的博士,又曾是美国麻州工学院的教授,你说我会是别的星球上的怪物么?”
我冷冷道:“那倒难说,我以前遇到一个土星人,他甚至是我在大学中的同学。”
杰弗生大笑了起来:“土星人,哈哈,土星人,这太可笑了!”他这句话讲完之后,便寂然无声了。我连问他几句,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张坚也大声地叫嚷着,不久,我便发现我们的叫嚷,实在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我劝张坚冷静了下来,仔细地检视着这间房间中的一切,看看可有出路。虽然冲出了这间房间之后,我们仍然是在三万五千尺高空,但是总比困在这一间房间之中好得多了。
我费了一小时之久,除了发现了一些电线也似的东西,和我不明白的一些仪器表之外,别无发现。我发觉门、窗都是绝不可破的,而且整幅墙壁上,都像是有着无数的小孔,新鲜的空气,自这些小孔中透入,起着调节的作用。
这里的一切,可以称得上是天上人间,但如今我们却是被软禁的人,我们的心情焦急难耐,一点也感不到这里的好处。
我们一筹莫展,过了四个小时,才有听到了杰弗生的声音。他道:“张博士,或许我的话,不能令你信服听从,但是你的一位老朋友来了,他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肯听的了?”
张坚怒意冲天,道:“你别见鬼了,在你们这里,我怎会有老朋友?”
张坚的话才一出口,便有一个美国口音道:“张,你怎么骂起老朋友来了。”
张坚陡地站了起来,他面上的神情,惊喜、恐骇,兼而有之,我忙道:“怎么了?”张坚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是你么?罗勃,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口音笑道:“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是不是?”随着那口音,门打了开来,一个精力充沛的人走了进来。
他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身子结实,一头红发,张坚面上的神情更是惊愕,他望了望那美国人,又望了望我,忽然道:“在高空爆炸的飞机中,可能有生还的人么?”
那美国人笑道:“可能的,我就是。”
张坚摇着头,难以说得出话来,我看出张坚的精神,十分紊乱,忙走到他的身边:“张坚,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张坚道:“他是一个已死了的人。”
我忙道:“别胡说,他正活生生地站在我们的面前。”
张坚仍然坚持道:“罗勃是死了的,三年前,他因公旅行,他搭的客机在纽西兰上空爆炸,据目击者的海军人员报告,爆炸一起,整架飞机,便成了碎片,机上四十余人,自然毫无生还的希望,罗勃也是其中之一,可是,他……你能说他未死么?”
一架飞机在空中爆炸,火光一闪,飞机成了碎片,里面的人,自然毫无生还的希望,从张坚脸上的神情看来,站在我们面前的人,的确是罗勃。
我低声道:“他可能是罗勃的孪生兄弟。”
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个“罗勃”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张,你可还记得,我那次因公旅行,在你送我离开基地时,你托我在经过纽西而克利斯丘吉城的时候,要我去问候慕兰么?”
张坚的面上,立时红了起来。“慕兰”是一个女子的名字,看情形还是张坚的好朋友,所以张坚听了,脸上会发红起来。
但是张坚的面色,立时又变成煞白,他马上的道:“你,你……你真是罗勃·强脱?”
对方的回答是:“不错,我就是罗勃·强脱。”
张坚叹了一口气,双手捧着头:“这怎么可能,这怎能使我相信!”
罗勃笑道:“你怎么啦,你看到我活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还不信么?”
张坚挥着手:“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罗勃笑道:“我当时甚至不知道飞机起了爆炸,我只觉得突然地,我的身子,被甚么东西托住了向上飞来,接着,我便穿过云层,来到了这里。”
罗勃正在讲着,杰弗生已推门进来,接口道:“在爆炸发生时,我遥程指挥一块飞行平板,将强脱先生载了出来,我们从此成了好朋友。”
我冷冷地道:“飞机上还有四十余人?”
杰弗生摊了摊手,并不出声。
我正视着他:“那些人被你谋害了,因为你要得到罗勃,所以你将那架飞机爆炸,是不是?”
杰弗生又耸了耸肩,仍是不出声。
我知道我是料对了,杰弗生是一个魔鬼,他有着超人的学问,也有着非人的狠心。我几乎又想扑过去打他,但是,罗勃却作了一个手势:“我们如今是三个人,我,和另一位世界著名的地质学家,藤清泉博士,我们由杰弗生教授领导。”
藤清泉博士,那可以说是日本的“国宝”,谁都知道日本是火山国,火山爆发,地震是最常见的事,而藤清泉博士,正是火山学、地质学的专家,世界性的权威,他是在三年前,巡视一个大火山口时,突然失踪的,一般的推测,是他不慎跌进了火山口中,因而丧生,却想不到他的也给杰弗生召了来。
我冷笑道:“我不信藤清泉博士会高兴在这里。”
我的话才一出口,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进来:“我高兴的,年轻人!”
接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便走了进来,他额上的皱纹,多得出奇,一望而知是一位博学的长者。我忙道:“藤博士,我素仰你的大名,你以为发一个野心的梦,是很高兴的么?”
藤清泉不悦地道:“年轻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些甚么,我只知道我在从事的工作,可以使地球得以保存,人类得以不灭!”
藤清泉说来十分正经,绝不像是在儿戏,我心中不禁奇怪了起来:到底他三个人在这里闹甚么花样呢?杰弗生道:“简单得很,张先生,卫先生,我要你们两人,参加我所领导的工作。”
我立即道:“要我拿弹簧刀去指吓一个夜行人?这种的事情我不干。”
杰弗生道:“事情绝不那么简单,正如藤博士刚才说的,我们可以说是在拯救地球。”
我摇头道:“那便轮不到我了,你们都是第一流的科学家,而我的科学常识,却还停留在中学生的阶段。”
杰弗生道:“正因为我们全要专心致力于研究,所以有许多事情,我们便难以办得到,这许多事情,需要一个异常能干、勇敢的人去办,卫先生,你可以说是我们的好运气,是最恰当的人选了。”
我摇头道:“请别给我戴高帽子,我不是你们所要的人,我不想在你的空中王国中作大臣,我只想要回去,回地上去!”
杰弗生的面色沉了下来:“你不答应?也好,等我们的实验告成之后,你可以回地面上去。”
我怒意冲天:“你们的实验,甚么时候——”
然而,我的话还未说完,便住了口。
因为就在这时,有两个矮子,向房中直冲了进来,来到了我的面前。
那两个矮子,是戴着铜面罩的,我已经知道这样的矮子,全是受电子脑控制的机器人,准确地说,“他们”是受杰弗生直接控制的,“他们”所说的英语,如此纯正,和杰弗生所讲的,几乎完全一样,自然也是这个道理了。
我自然不知道这两个机器人冲到我面前来的真正用意,但是我看到房门开着,这却是我冲出去的一个机会。我不知冲出去之后,下一步如何,但总比关在密室中来得好一些了。
我双手一分,待将面前的两个“人”推开。可是,就在我的双手刚一接触到那两个“人”的“身体”之际,我突然觉全身一麻,似乎有一股强烈的电流冲进我的身体。
在那一瞬间,我只听得张坚和藤清泉博士两人,都发出一下惊呼声,我自己则看到,在我的身体之上,迸起了一阵浅蓝色的,十分美丽的火花来。
紧接着,我眼前一黑,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我首先感到我是躺在一个十分柔软的东西上面。我睁开眼来,却又甚么都看不到,只看得到白云,我实是难以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勉力定了定神,将我和张坚两人的飞机,被神奇地吸上来开始,一直到昏了过去的事,想了一遍。我当然是昏了过去之后被移来这里的了。
我看来是躺在云上,但是云的上面可以躺人么?还是我已经成了灵魂,所以轻若无物呢——在这种奇异的遭遇之下,的确会使人想入非非的。
我又化了近十分钟的时间,才弄明白我是在一个“泡泡”之中。那个“泡”,像是肥皂泡,我就像是因在肥皂泡当中的一苹小虫,在“泡”外,是厚厚的白云,“泡”是一层透明的,看来十分薄的东西,但是它有弹性,十分坚韧。
我抓得住这层东西,将它撕、拉、用足踏,用力地踢,它却只是顺我施的力道而变形,但是却绝不破裂,等我不用力时,它便回复了原形。我真怀疑我是如何进入这“泡”中来的。
闹了好一会,我放弃了撕破这层透明薄膜的企图,又躺了下来。
老实说,如果不是那种情形之下,躺在那层薄膜之上,那比任何软胶床都来得舒服,我躺了片刻,忽然想起了火!
这层薄膜可能怕火,我连忙摸出了打火机,打着了火,但是,我却又吹熄了火头。
当然,有可能打火机一凑上去,那层薄膜立即便化为乌有,但是,我将怎样呢?如今我的四周围全是厚厚的白云,我是仗这层薄膜承住身子的。
如果薄膜一破,我会跌到甚么地力去呢?
可能下面,就是那座空中平台,也有可能,我会自三万五千尺的高空,直向下跌去。虽然我渴望回地面上去,但是这样的方式,我还是不敢领教的。
我试图弄清楚,这一个将我包围住的大泡泡,是怎样会停在空中的。
我没有法子看到任何东西,在大泡泡外面,就是浓厚的白云,我站了起来,我的整个人,便陷入了下去,那层薄膜贴着我的脸,我抓住了那层薄膜,向上爬去,爬高了几步,我便开始向外摸索。
但是我却摸不到任何东西,那个大泡泡像是自己浮悬在空中一样。
我心中暗忖如果这时有甚么人看到我,那么看到我的人心中不知有甚么感觉,我还算是一个人么?还是只是一苹小飞虫呢?
爬了半晌,我又停了下来,再次取出了打火机。
我将打火机在手中玩弄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将之向那层薄膜上凑去。
在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实是紧张到了极点!
火头碰到了那层薄膜,在几乎不到一秒的时间内,整层薄膜,都化为红色,我的身子立即开始向下跌去,我双手挥舞,想抓些甚么,但是却又没有东西可供抓手,丝丝白云,在我的指缝中溜走,很快地,便穿出了云层,看到了青天。
我真奇怪,在那时候,我的心中,竟出奇地镇定,我抬头向上看去,一大团白云在空中停着,我知道在那团白云之中,有着一座空中平台。
向下看去,是一片白色,那是南冰洋和南极洲的大陆,不论是海是陆地,在南极都是白色的。
我身子下堕的速度越来越快,不到一分钟,那种高速度的移动,已使我的心房,剧烈地跳动,使我的耳朵发出了轰鸣声。
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一苹海龟也似的飞船,向我飞了过来,绕着我转了一转。从飞船中传来杰弗生的声音:“你愿意回地面去,还是参加我们?”杰弗生错了,他以为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一定会向他屈服了。
他的错在两方面,一方面是他以为我会屈服,二方面是他以为我还能开口答他。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样高速的下跌中开口讲话的,我已下跌至少有五千尺,试以加速度公式计算计算着,我此际下跌的速度,是何等地惊人!
杰弗生的声音,仍不断地从飞船中传了出来,而我则仍不断地向下落去,渐渐地,我只觉得我的面上,如同刀割一样地痛,我的脑子像是要突破脑壳而迸溅出来,我的耳际,只听得一阵一阵,如同天崩地裂也似的声音,杰弗生在说些甚么,我根本听不到了。
在我觉得再难忍下去之际,我突然觉得下降之势,在骤然间停止。
那种高速度的下降,使人感到难忍的痛苦,而在高速的运行中,突然停止,那种痛苦却更是惊人,刹那之间,我的五脏六腑都在我的体内翻腾!
我相信如果我不是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而又锻炼有素的话,我一定会昏过去了。
而就是这样,我也经过了一分钟之久,才看清楚了那苹飞船。
那苹飞船又在我伸手可及之处,从飞船中突出了一块圆形的布网,将我兜住,那布网闪闪生光,看不出是甚么质地,但是一定极其韧性,因为我刚才跌进网中的时候,只感到突然停止,并没有感到疼痛,我耳际又听到了杰弗生的声音:“高空的旅行,不怎么舒服吧,你到底还要我救你。”
我向下看去,飞船在南冰洋的海面上飞行,距离海面,不会高过一千五百尺,因为我可以看到一苹一苹蹲在飘动的冰块上的海豹。
我忽然想到,我既然能够忍受下落了二万多尺,再下降千来尺,当然也不算甚么。下面是海,我跌下去不会丧生的,我可以游上岸去,慢慢再想办法。
我何必要向杰弗生屈服呢?
我迅速地转着念,冷笑道:“我曾要你来救我么?”
杰弗生的声音之中,带着怒意:“如果你不要我救,你可以跳下去。”
我冷笑:“当然我可以跳下去,但是却会有自以为是的人,又将我接住的。”
杰弗生的声音更怒:“绝不!”
我站了起来,作了一个跳水的姿势,身子一耸,向下猛地跳了下去。
我抬头向上看时,只看到那艘飞船以极高的速度,冲天而去。
而当我再向下看时,海面已十分接近了。恰好有一大块浮冰,正在我的下面。我只好祈祷上帝,因为我如果落在海水中,我可以有一成生还的机会,而如果我跌在冰块上的话,我生存的机会是等于零!
那块浮冰很大,它甚么时候才飘出我跌下去的范围之中呢?
我闭上了眼睛,不敢看,听凭命运来决定,终于,“通”地一声,我感到了刺骨的寒冷,我立即睁开眼来,水是异样的绿色。
我连忙浮上了水面,那块浮冰,在我三十公尺之外,这时,我又嫌它离我太远了,我连忙游向那块浮冰,当我爬上浮冰的时候,我的身上硬捆绑地,已经结了冰,而我的身上,犹如千万柄小刀在切割一样,那是冰,像利刃一样的冰。
我爬上了浮冰,倒在冰上。
我实在不想动,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倒着不动,那我就再也没有动的机会了!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在站起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响起了“锵锵”的声音,一片片冰片,自我的身上向下落来。
当我摇晃着身子,好不容易站定了的时候,我看到一堆雪,向我缓缓地移近来,我以为我是眼花了,我揉了揉眼睛。
我的确是眼花了,向我缓缓移近来的,并不是一堆雪,而是一头白熊。这是一块在海面上飘流的浮冰,上面怎会有一头白熊,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事。
然而我却知道,白熊是一种最凶猛的动物,尤其当它在饥饿和受伤的时候,凶性大发,那简直是最可怕的东西。
(一九八六年按:这一段,就是卫斯理故事中的著名笑话:南极的白熊。南极是没有白熊的,早就应该改去这一节,但还是不去改它,这是少有的固执,正是卫斯理的性格,所以,才更值得保留。)
如今,在向我移近来的那头白熊,肚子显然不饱,而在它的凶光四射的眼睛中,也找不到任何友善的影子,它之和我绝不能和平相处,乃是再明显不过的一件事实了。
而事实上,白熊在浮冰上之需要我,和我之在浮冰上需要白熊,是完全一样的,就算那头白熊愿意和我和平共处,我也不会接受的。
因为在这块浮冰上,我生存的机会接近于零。
但如果我能够杀死这头白熊的话,那么我生存的机会,便可以提高到百分之三十左右了。
我站着,白熊在来到了离我五六步左右处,蹲了下来不动,我身上寒冷的感觉已一扫而空了,只觉得身子在发热,我已取了一柄锋刃约有八寸长的弹簧刀在手,并且弹出了刀身。
一柄八寸长的弹簧刀,应该是一柄十分厉害的武器了,但也要看你是对付甚么样的东西。它用来对付一头美洲黑豹,也是足够的了,但是白熊,它的脂肪层便厚达四寸至五寸!我不禁苦笑了一下,但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我难道能用冻得麻木的双手去对付它么?
白熊在我的面前,蹲了约莫两分钟,才伸出了前爪来,向我的身上抓了一抓。
那显然是它不能确定我究竟是甚么东西,而在试探,我站着一动不动,它的利爪”嗤”地一声响,将我胸前的衣服,抓去了一大片。
我仍然站着不动。熊是一种十分聪明的动物,要骗过它并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却也不是骗不过的,只要你够胆大、够镇定。
白熊将抓到在手中的那一大片衣服,送到了鼻子之前嗅了一嗅,发出了一下失望的低吼,转过身去,就在它一转过身去的时候,我猛地跳起身来,骑到了它的背上,弹簧刀迅速地起落,在它的脖子上,一连刺了三下,三下都是直没至刀柄的。
然后,那情形和世界末日来临,也相差不远了,白熊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声,将我从它的背上,掀了下来,我在冰上滚着、爬着,逃避呼啸着、飞奔着要来将我撕成碎片的白熊。
足足有半小时之久,或者还要更久些——在那样的情形之下,谁还去注意时间呢?白熊的身上,已染满了血迹,它倒了下来。
我则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远远地看着,喘着气,等到我的气力又恢复了一分时,我又跃向前去,将刀锋在它的背上鎅出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白熊的四爪挥舞着,厚厚的冰层在它的四爪握击之下,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洞,它的生命力竟如此之坚韧,我实是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等到它先死去。终于,白熊不动了。
我还是不敢接近它,直到自它脖子上的伤口处冒出来的已不是鲜血,而只是一串一串红色的泡沫时,我才向它走了过去。
白熊显然已经死了,我以刀自它的颔下剖起,用力将熊皮剥了下来,又割下了几条狭长的皮来,将整幅皮扎成一件最简单的衣服,然后,除去了我身上的“冰衣”,将一面还是血肉淋漓的熊皮,披在身上,并且紧紧地扎了起来。
在身上扎了熊皮,我便不再感到那么寒冷了,我切下了两块熊肉来。
火炙熊肉,乃是天下美味,但是我现在却只是生啃白熊肉,那味道绝不敢恭维。
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肚中不补充一些东西的话,我将会饿死!我估计这头白熊,可以给我吃上十天左右,十天之后我将如何呢?我不敢想,但十天之中,可以发生许多事情了,可以有许多许多希望。
我靠着一块冰,坐了下来,这时候,我甚么都不想,只想吸一支烟。我记得我袋中是有烟的,我连将忙将之取了出来,可是那是结了冰的烟丝!我小心翼翼地弄下了半枝来,放在掌心上,让太阳晒着,这时,恰好是南极漫长的白昼开始的时候,整整半年,太阳是不会隐没的,太阳的热度虽然等于零,但烟还是慢慢地温了,又由温而渐渐地乾了。
我的打火机早已失灵,我又将一块冰,用力削成了凸透镜的形状,将太阳光的焦点,聚在烟头上,拼命地吸着,奇迹似地,我吸到了一口烟。
得深深地吸着烟,享受着那种美妙无穷的感觉,我深信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一个人,以那样的辛苦代价而吸到半枝烟,也没有哪一个人,能够在半枝普通的香烟上,得到那么大的享受过。
(一九八六年按:吸烟,是一种过了时的坏习惯!)
在吸完了那半枝烟后,我便没有事可做了,我裹着熊皮,坐在冰上,抬头向天上看去,天上许多白云,有的停着不动,有的以拖慢的速度在移动着,从下面看上去,我绝对无法辨得出那一块白云之中,隐藏着杰弗生教授的空中平台。
由于全是白天,太阳只是在头顶作极小程度的移动,而我又没有南极生活的经验,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日夜,我只知道当饿至不能再饿时,便去啃生熊肉——我试图利用冰块,以聚焦的办法来烤熟熊肉,但是却失败了,熊肉在略有温度而仍是生的情形之下,更加难吃!
我不敢睡得太久,因为人在睡眠的时候,体温散失得快,容易冻死。我只是在倦极的时候,勉强睡上半小时,然后便强迫自己醒来。
我就这样地维持着生命,直到那块浮冰,突然不动,而向前看去,只看到一片雪白的冰原,海水已只是在我身后为止。
我向前看去,看到有几苹企鹅,正侧着头,好奇地望着我。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想:至少我可以换一下口味了:生企鹅肉!
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但是将那熊皮卷了起来,又提上了一条熊腿,开始踏上了冰原。
企鹅见了我并不害怕,反倒一摇一摆地围了上来,我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一苹,喝着它的热血——这使我舒服了不少,因为这是不知多少日子来,我第一次碰到的热东西。
我向前走着、走着。遇救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但是我却不能不走。
永恒的白天,给我心理上的安慰,因为一切看来只不过像是一天中的事——这使人较有信心。
我抬头向前望去,冰原伸延,不知到何时为止,那种情形,比在沙漠中还可怕得多,当然,在冰原上,不会渴死,不会饿死,不会被毒蝎毒蛇咬死。但是在沙漠中有获救的希望,在冰原上,你能获救吗?
我一想到这一点,不禁颓然地坐了下来,痛苦地摇了摇头。
也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尖利之极的呼啸声自前面传了过来。那种呼啸声的来势,当真是快到了极点,当我抬起头来观看的时候,刹那之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像是有千万匹白马,一起向我冲了过来一样。但冰原上当然不会有那么多白马的。
当我弄清楚,那是南北极冰原上特有的磁性风暴之际,我的身子,已经被裹在无数的冰块、雪块之中,像陀螺也似地在乱转了。
我不能看清任何事物,我也不能做别的事,只能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头,这样才不致于被移动速度极高的冰块击中头部而致死。
我身上的熊皮,早已随风而去了。当我的身子不支的时候(那至多只有一分钟),我便跌在地上,我的人像是一堆雪一样,被暴风扫得向前滚了出去。我挣扎着双手乱摸着,想抓住甚么东西,来阻止我向外滚跌出去的势子,但是我却办不到。
我心中暗叫道:完了,完了!当若干日,或是若干年后,有人发现我的时候,我一定已成了一具冷藏得十分好的尸体了。
我正在绝望之际,突然间,我发觉我身边的旋风,已突然消失了,而我则正在向下落去。
在刹那间,我实是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情。
我知道,冰原上的那种旋风,袭击的范围并不大,只要能够脱出它的范围,那么,你就可以看到它将冰雪卷起数十丈高的柱子,向前疾掠而去的奇景。
而我刚才,则是不幸被卷进了风柱之中,何以我竟能脱身呢?
但是我立即明白了,因为我定了定神,发觉自己正向下落下去,而两旁则全是近乎透明的坚冰。我明白,我是跌进了冰层的裂缝之中。
我虽然从来也未曾到过南极,但是却也在书本上得到过不少有关南极的知识,冰层的裂缝,深不可测,像是可以直通地心一样,不少探险家虽然曾冒险下冰层的裂缝中去探索,但因为裂缝实在太深,也没有甚么人知道裂缝的下面,究竟有些甚么。
这时候,我之所以能如此快地便作出了判断,那是因为我抬头向上看去,看到了旋风已过,而头上是窄窄的一道青天之故。
在冰层的裂缝之中跌下去,那并不比被卷在旋风之中好多少,但是,我却立即发现,在裂缝的一面冰壁上,悬着一条已结满了冰的绳子。
这条绳子,给了我以新的希望。
它可能是探险队的人员,曾经探索过这道裂缝而留下来的,我的脚在一块冰块上用力一瞪,那股冲力,几乎令我的腿骨断折,但却使我在一伸手间,抓到了那股绳子。我抓到了那股绳子之后,下降的势子,并未能停止,因为绳子上结了冰,又滑又硬,我双手等于握住了一条冰条,却没有法子使自己的身子不继续向下滑去。
这时,我的身上,开始有了一些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