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倒有了答案,那喇嘛怪笑了两声:“是你认出了我,何曾是我认出了你?”
我一怔,一想当时情形,可不是如此,我自己也不禁失笑,那喇嘛破例,加了一句:“有缘千里来相会。”
我随口赞道:“上师说得好!”
一路上,有不少岔路,我见他每次都不犹豫,迳自向正确的方向走去,心中的疑虑,也渐渐消减。
不多久,已行近那片林子了。到了林子边上,我看到那喇嘛停了下来,用手中的幡竿,向前一指,哑着声道:“你自己进去吧!”
我向他合十致谢——是衷心地致谢,因为我本来,对他还不免有点怀疑,但是他不进林子去,可以说是一点嫌疑也没有了!
他也合十还礼,我急急向林子中走去。一路之上,我想见到七叔的心情,越来越是焦切,到这时,已到了急不可及的地步,走出了十几步之后,我撒腿奔跑,好几次,几乎撞在迎面而来的树上。
我甚至想张口大叫,请七叔早一些现身,与我相见。
我这时向前去的势子,真可以说是疾逾奔马,林子中的树木,在我的两旁,排山倒海一样,向后退去,就在我实在忍不住,想要张口大叫的那一刹间,陡然之间,因为奔跑而摆向后的手臂,突然被一股大力扯住!
那一下阻力极大,而我前冲之势子急,陡然之问,几乎把我的手臂扯断,我连忙一回气,身子一转,卸去了那般力道,已看清了扯住我手臂的,是一个蒙面人,就是那个在录影带中见过的蒙面人,当然也就是我自小就崇敬的七叔。
到了这时候,我张口想叫,但是却叫不出来,不知是甚么东西,塞住了喉咙,只是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响。
倒是对方先开口:“理哥儿好久不见了!”
那声音,宛若当年,他遨游四海归来,见到了我之后所说的一样。
我心中一热,这才哑着声叫了出来:“七叔!”
他松开了手:“说来话太长,现在不必说,快跟我来!”
他身形极快,向前掠出,我紧跟在后面,又前进了百来步,前面有四五株两人合抱粗细的参天大树,生长得很近,七叔到了树前,发出了一下很是古怪的声音,就见树缝之中,走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的身形,瘦小之极,看来像是弱不禁风,一身服饰,古怪之至,头上带着一顶极长的尖角形帽子,若非她一出来,就正面向我望来,我根本认不出是甚么人,而在一望之下,我更是诧异,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黄蝉带来的秋英!
看她现时这一身打扮,分明是宗教中的神巫之类的人物,而更奇的是,她手中持着一只小小的铜铃,正是三件法物之一!
她向我望来,相距虽有五大步,但我只觉得她的目光,深邃无比,远非我所见过的秋英!
我和她对望着,她缓缓向我走来,越是隔得近,我越是觉得她陌生无比,所以,我自然而然问:“你是谁?”
在我这样发问的时候,我早已忘了她没有听觉,也不会说话(由此可知,她给我的陌生感,是如何之甚),一问之后,省起了这一点时,秋英已然有了回答,那真是突兀之极,她一开口,竟然语音清楚,充满了自信。
她对我的问题的回答是:“我是丹玛秋英。”
一时之间,我脑筋转不过来,不知道她所报的名字,有甚么特别意义。
七放在一旁提醒我:“丹玛!丹玛森康里的丹玛!”
被七叔这样一提,我如同遭到了雷殛一样,陡然震动,失声道:“丹玛!”
秋英应声道:“丹玛秋英!”
这“丹玛秋英”的称呼,分成上下两截,“秋英”是她的名字,而“丹玛”则是她的身分。在喇嘛教的语言之中,那就是“大女神”的意思。
喇嘛教的教义特殊,教中的规矩,也很奇特。教中除了活佛之外,还有地位极高的神巫,神巫之中,有十二位女护法神,丹玛女神,是其中之首。
丹玛女神的地位,不在大活佛、二活佛之下,这丹玛女神还有一样奇特之处,是她的地位,不是靠转世来接替,而是母女相传的。
这母女之间,如何将神通传递,其间过程如何,神秘之极,一向不为人知。
喇嘛教众对丹玛女神,尊崇无比,不但有专门的神庙,叫着“丹玛森康”,在大大小小的寺院之中,都永久设有丹玛女神的宝座。在大活佛的神宫之中,丹玛女神的宝座,就在大活佛宝座的对面。而大活佛的寝宫,只有两个女性可以进入,一个是大活佛的母亲,另一个,就是丹玛女神!
每一代的丹玛女神,只有法名,我眼前的这个,就采用了“秋英”作为法名。
在我一时之间可以想起来的所知常识之中,我还知道丹玛女神会“降神”,有神灵附体的能力,会作种种预言,并且会显种种神迹。
在喇嘛教中,神巫地位最高的,就是丹玛女神,犹在男性的涅功神汉之上!
这样的一个身分异特的人物,突然出现,已是够突兀的了,何况还是秋英!
我感到颈际有点僵硬,转过头,向七叔看去,七叔道:“其中详情,我也不甚了了,只要听到丹玛有召唤,大活佛、二活佛,都不能不来。”
我思绪紊乱之至,但总算还明白一点,我失声道:“你要召二活佛现身?”
七叔道:“是,我要把三件法物还给他,他明白这三件法物的玄机,可以凭它们而确立转世二活佛的地位,这样,我才不负所托。”
我隐隐觉得,七叔这样做,很不对头,因为二活佛自己有他的计划,他在等那个“适当时机”,他要在那个适当时机,破解三件法物的暗号,使得他的身分,得到举世公认。而如今,若是丹玛女神把他召了来,是不是会破坏了他的计划呢?
当时,我的而且确,想到了这一点。
可是,我却没有进一步想下去,甚至我没有向七叔提出来。
一则,我由于从小就对七叔的无比崇敬,总觉得七叔不论作甚么,都不会错的,多年失散,重逢之后,这种感觉更浓,所以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二则,我想七叔可以知道秋英原来是丹玛女神的传人,那么他和喇嘛教之间,必然有我所不知的渊源在,我也不必多事了。三则,我未曾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个样子,觉得二活佛就算来了,对他的那个“适当时机”来说,也不会有甚么大妨碍。四则,我就算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因为丹玛女神已震动手腕,她手中的那只铜铃,已发出了穿山裂石,震得人心头直颤的铃声。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把这一刹间的经过,写得如此详细,是因为事后,我极其后悔,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在后悔之后,分析了一下当时的情形,确认我当时没有采取行动的因素,这才不得不叹一句时也命也,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之中,自有连通灵如活佛也不能知悉的定数在,也就无话可说了。
却说当时,铃声响起,我由于离丹玛秋英近,不由自主,被铃声震退了几步。
七叔靠近了我,在我耳边道:“丹玛女神,运用神力逼出铃声,百里之内,二活佛可以感应得到!”
铃声震耳,七叔的声音,听来却很是清楚,可见他气功修为之深。我也提气问:“不会闹到尽人皆知?”
七叔道:“不会,除了大活佛二活佛之外,那铃声只传出百尺,要等二活佛来了,作法摇铃,铃声才能传出十里,届时,听到铃声的喇嘛,都会来参见二活佛。”
我很想问问七叔别后情形,但这时,铃声渐急,催得人心中,一阵紧似一阵,我也就不问与目前情势发展无关之事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在丹玛秋英女神的纤手振动之下,那铃声忽紧忽慢,渐渐地,把我带进了一种迷惘恍惚的境地之中,我无法确知过了多久,在那段时间,一颗心就像悬宕在半空中一样,极难形容那是一种甚么境界,仿佛周遭的一切,全都变得朦胧了,不真实了,人也就处于半事半醒之中。
接着,忽然在满耳铃声之中,另有一种声音传来。那另一种声音,在入耳之初,可以听作是在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也十分微弱,可是,在那样每一下都叫人心惊肉跳的铃声之中,那微弱的声音,一样清楚可辨,而且,立刻认出,那是一种诵经之声。
不一会,诵经声渐渐近了,也渐渐响亮,转眼之间,已可以和铃声分庭抗礼再不多久,竟渐渐盖过了铃声。就在这时,七叔碰了我一下,向前一指,我也看到了一个少年喇嘛,正稳步向前走来。
那少年喇嘛一面向前走,一面单掌当胸,另一只手,看来是在大袖之中,但我却知道他根本没有另一只手——他就是我曾见过的转世二活佛,天生就少了一只手掌的!
这时,只见丹玛秋英女神的双眸之中,幽光闪闪,铃声也变得虚幻。一下子周围的气氛,变得神秘之至,我和七叔都感到,如今的情形,是喇嘛教中的头等大事,不是教中的人,能够参与,自属有缘,但也不应该太接近了。所以我们,都不由自主,退开了几步。
这时,我心中在奇怪:这铃声和诵经声,可说是惊天动地,何以一点也没有惊动别人?难道这里,真的荒僻到十里内外,不见人烟?
正想着,只见二活佛已来到了丹玛女神身前不远处站定,陡然之间,铃声、经声一起静止。
在那一刹间,天地之间,像是再也没有了声音这回事。我也紧张得屏住了气息。
突然之间,只见二活佛的脸上,现出了一股悲愤莫名的神情,目射精光,陡然发出怪声,声音之中,竟充满了冤屈和悲痛。
这一下变化,可以说突兀之至,我感到身边的七叔,也震动了一下。丹玛女神在这时,发出了一连串急速的音节,我完全不明其意,但二活佛显然是听懂了的,只见他抬头向天,神情悲怆,但又无可奈何。
丹玛女神身形微俯,自宽大的衣服中,先取出一幅绢来,铺在地上,又取出了一族鲜花,一只断掌,连同手中的铃,一起放在绢上。
二活佛慢慢走向前,他走得极慢,仿佛一切全都凝止了一般,但他终于来到了那幅绢前,这时,丹玛秋英女神,捧起了那幅绢来,三件法物,就在绢上。
二活佛盯着那三件法物看,陡然之间,双目之中,精光迸射,而同时,发出了一下长啸之声。
那一下长啸,如龙吟、如鹤唳,在吭声之中,还夹杂着隐隐的如雷动、如奔马、如怒潮的声音,像是他心中有千万般不愿,有无数冤屈,有无限的悲愤,全在这一阵长啸中爆发了出来。
那一阵啸声,已仿佛地动山摇,震得人心神旌摇。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看得人日瞪口呆,几疑不在人世,进入了虚幻境界!
只见二活佛啸声陡止,单掌当胸,另一只手臂,宽袖一挥,露出了那只秃腕来。这时,丹玛女神发出了一阵古怪之极的声音,二活佛秃腕向绢上的手掌伸出,我只觉得在我身边的七叔,陡然震动——或许,那根本是我的震动,我看到,那只手掌,一下子就接到了二活佛的秃腕之上,而等到二活佛再扬起手臂时,手掌已经牢牢地生长在他的手腕上了!
那本来就是二活佛的手掌,现在又回到了二活佛腕上!
刹时之间,我只觉得脑际轰轰作响,我明白了,我甚么都明白了!
那就是暗号之二!
那只断拳,会回到二活佛的手掌之上!
同时,我也如同遭到了电殛一样,因为我明白了我和七叔,做了甚么样的错事——二活佛破解暗号之二的行动,那断掌接上他的手腕,这种情景,应该在二活佛所说的“最佳时机”时发生,而不是现在!
二活佛一再强调的“最佳时机”,是指强权势力树立伪二活佛的盛大仪式上,有数以万计的教众,和世界各地的观礼者。
在那样的场合中,真的转世二活佛突然现身,破解暗号之二。
设想一下那时的情景,将会是如何轰动!
毫无疑问,真正转世二活佛的身分,会立刻得到举世公认,连强权势力也不能不承认,强权要立伪二活佛的阴谋,自然也彻底破产!
可是,如今,这行为竟在这样的情形下发生——只有我、七叔和丹玛女神三个目击者!
就算我们三个人,倾毕生之力去宣扬这件事,又有多少人会相信?
二活佛这种惊人的举动,实在是进行得太不合时宜了——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手,再齐腕断一次,等有了“适当时机”,再进行刚才的那一幕!
我的思绪紊乱之至,而就在这时,只见二活佛双手齐伸,一手持花,一手持铃,铃一到手,就振动起来,比起刚才丹玛女神振铃发声,更要震人心魄百倍,我只觉得我如同置身于汪洋中的一艘小船,随着滔天巨浪也似的铃声,来回震荡。
在这样的情形下,要维持身子站立着,不跌倒,已是大大不易之事,哪里还能做旁的甚么事!
只见二活佛一面摇着铃,一手拿着花,渐渐向林子深处走去,丹玛女神跟在他的身后。杯中树木极其茂密,走出不多远,两人的身形已看不见了。
再接着,铃声戛然而止——十分肯定铃声已止,但耳际还是有嗡嗡的声响,直到又过了两三分钟,才彻底静了下来,一下子静得如同不在人间。
我直到这时,才定过神来,哑着声道:“快追!”
我身形一闪,但才闪出半米,就被七叔一把拉住,他沉声喝道:“不必追,十里之内,有喇嘛教徒,听到这铃声,自然会追随二活佛。”
七叔说了之后,略停了一停,才又道:“奇怪,十里之内,竟连一个喇嘛地无?”
我顺口道:“至少有一个——你派来联络我的那个喇嘛。”
七叔陡然一震,向我望来,目光凌厉,而且冷峻无比,疾声道:“甚么我派来联络你的喇嘛?”
我先是一怔,但随即我大大明白了一切,刹那之间,我整个人就如同结成了冰一样,连血液也为之冻结!
我中计了!
从头到尾,我都在别人的计算之中!
从黄蝉带着秋英出现开始,我就堕入了人家精心策划的计谋之中,陷阱一个接一个,圈套一个套一个,如同天罗地网,将我罩个密不透风,而我却还以为自己在一个个击破别人的阴谋。
当然,中计的不单是我,还有白素,甚至七叔!
我向七叔看去,只见他身子微颤,显然他也知道自己中计了——他没有派过人和我联络,忽然在林子外见到了一个拿着七雁幡的喇嘛,这已足以证明他也中了计。
七叔只问了一句:“为了甚么?”
我反问:“是不是二活佛一见断掌,立刻就要接上,不能延迟?”
七叔道:“是。”
我长叹一声:“这就是了,目的是要二活佛错过‘最佳时机’,使他身分不能确立,这方可以扶植伪二活佛。”
七叔用力一顿足,抬头向天,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也一望而知,他心中悲愤莫名。
我忍不住问:“七叔,有关喇嘛教的一切……秋英是丹玛女神,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七叔的回答简单之至,但也足以令我震动,他说:“一个喇嘛!”
一个喇嘛,当然就是我曾见到过,手持七雁幡的那一个了!
而那个喇嘛,我估计,十之八九,就是黄蝉的化妆!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黄蝉知道了秋英的秘密,她把使秋英恢复女神灵智异能的方法,和偷入宝库的秘密,设法告诉了七叔。七叔想起了当年所受的托付,就毅然出山,帮助喇嘛教。
问题是,七叔这些年来在哪里,黄蝉又是怎会找到他的呢?我把这些问题,全提了出来。七叔当然不会对我隐瞒甚么,但是“说来话长”,好多年的事,择要来说,也足足说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我们都在不丹的山区中度过,我一早和白素联络,告诉她这里的情形。
在这一个月中,我们和不少喇嘛教中地位高低不同的人,有过接触,他们都知道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已经完成,也知道丹玛女神和二活佛在一起,但是传说只是慢慢地在传开去,真要令万众信服,还要有一段长时间。
看来,要成就大事业,并不能一朝一夕,一蹴而成,总要经过不断的磨练才成——这算不算是一种“禅意”的指引呢?
至于七叔对我所说的,当年过了新年之后,他离开了家乡之后所发生的事,其曲折和匪夷所思,比起来,我的一些经历,简直如小巫之见大巫,但那不属于这个故事的范围,甚至不属于卫斯理故事的范围,要另立专案,写成许多本《卫七传奇》才说得明白的了。
和七叔分手,他重又“云深不知处”,去过他选择的生活。我回家,和白素、红绫一商量,一时之间,却找不出我们中计如此之深,究竟错在何处。
我们对黄蝉已经算是处处提防,步步为营的了,如何还会着了道儿?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白素比找更能接受失败的打击,她四出活动了一阵,回来时很是兴奋,说转世二活佛解开了暗号之事,已迅速传了开去,虽然没有证据,但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情势不如想像中那样悲观。
而且,黄蝉虽然成功地使二活佛在“适当时机”出现的计划成为泡影,但她也失去了三件法物,那三件法物的存在,知者甚多,他们要树立伪二活佛,在典礼上,若没有这三件法物出现,也是大大的难堪。
所以,估计强权势力确立伪二活佛一事,会一拖再拖,用尽方法拖下去。
这样说来,黄蝉也只是惨胜而已。但是我总认为,那是我的一次挫败,而且,不知中计的原因何在。一直到了若干时日之后,几个天南地北,难得一叙的朋友,把盏闲谈,忽然说到了“纯种海冬青”,其中一个对此有研究的朋友道:“这种珍罕已极的猎隼,是世界上最稀少的禽鸟,估计不会超过二十五只——只有大约七只是雄的。这种隼,一雄配多雌,有雄的出现处,雌的必追随左右。雌雄体型相去极远,雄的俊伟,气势非凡,雌的却小如鸽子,毫不起眼。但是雌的却机灵凶悍,远在雄的之上,曾有人见过一只雌隼,被大蟒吞进腹中之后,竟啄裂蟒腹而出,真是骠悍绝伦!”
听到了这一番说话,我明白了!
那只海冬青,雄是,是故意给我们发现的。另外还有三只雌的,我们根本看也没有看到,但是我们的一举一动,自然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那就难怪一败如此了!
那位朋友发完了伟论,问我:“卫斯理,这种猎隼,你说可怕不?”
我还有甚么回答可供选择的吗?当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