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一点,我不免略感不快,因为我不喜欢在他人的安排下,变成一颗棋子!
我正在思索,该如何对付黄蝉这个厉害的角色时,只见她已打开了门,而一个瘦小的人影,飘了进来。
我说是一个“瘦小的人影”,而且是“飘”进来的,真是一点也没有错。
虽然,明明是一个人走了进来,但是在定了定神之后,我还是感到,那只是一个人影在飘进来!
她的整个人都在飘——她身上的长袍在飘,她的长发在飘,她的手臂在飘,无声无息,轻盈绝伦,像是不但贴着地飘,而且可以随时飘向空中。
我只听说过年轻人的黑纱公主,是随时都可以冉冉飞起来的,我没有见过。而如今这个女子,她若是能升上半空的话,我也不会诧异。
她身形中等,虽然穿着宽大的淡青色袍子,可是可以看得出,她的身形,瘦削之极,估计她有一六五公分高,但体重绝对不超过四十公斤。
她进来之后,黄蝉迎了上去,两人自然而然,轻轻拥抱了一下。
接着,来人便抬头向上仰望,使我和白素,都可以看清楚她的脸面。
而一看之下,我们也陡然震呆。那种震动,应该可以说是属于“惊艳”的范畴,但是却又和一般的惊艳,大不相同。
而且,我的震惊,尤在白素之上——白素只是惊讶,惊讶于这双大眼睛,是如此黑白分明,如此澄澈,如水晶、如明星、如诗如画。而在这双大眼睛之中,却又蕴藏着无助、无依、无奈,那种内含的惊惶,使这双眼睛的主人,看来更是楚楚可怜。
除了那一双大眼睛之外,那个小女孩——我不知道她的实际年龄,但是在感觉上,她就是一个小女孩。她的五官,精致细巧,不是那种标准的艳丽,可是却使人油然而生怜惜之心,有着婴儿的脸一样,能把人心中的爱怜全都引出来。
若是有一个年龄相若的男青年见到了她,把她拥在怀中,或是捧着她苍白的脸颊,细细端详,或是深深印吻,我都不会当作是有甚么意图,而那只是这小女孩实在太惹人怜爱,激发了男青年要爱护异性的本能。
黄蝉带进来的,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她无论如何,无法和刚才叙述之中的那个可怕的秘密所在的“主管”,联系在一起。
这已是够令人吃惊的了,而对我来说,这样一双如月夜秋水的大眼睛,有说不出来的熟悉,可是又有难以捉摸的遥远和朦胧,它必然曾在我生命之中出现过,如今也成为我的回忆。
可是,为甚么又那么难以捉摸,它和我记忆中的印象,不能完全吻合,可是却又极度神似。
刹那之间,我全身发僵,样子也一定古怪到了极点。事后,白素说,那么多年来,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我现在如此可怕的神态。所以,当时她也大是震动,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冰凉,不等她发问,我就道:“现在,我不确知为甚么?”
白素低声道:“这小女孩,叫你想起了甚么?”
我点了点头,但那只是同意了白素的话,至于具体想起了甚么,我脑中一片紊乱,还说不上来。
那小女孩抬头向上望,她的动作很慢,刹时之间,像是时间停顿,而她也不像是一个真实的人,只像是一个雕像,或是一个立体投影。
接着,黄蝉和她,一起向楼上走来,黄蝉的步伐,已经是轻盈无比的了,可是那女郎,依然像是在飘动,她不时抬头向我们望上一眼,口唇微微掀动,像是想说甚么,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好,那种天然的微羞,更现出她少女的天真。
这时候,我和白素,不由自主,齐齐叹了一口气。
我们的赞叹,意思是一致的:人间竟然有这样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实在难以分类,若说惹人怜惜,也是一种优点,那她毫无疑问,优秀之至,但是这样柔弱无依的外形,是不是真正代表了她的内心呢?要知道她不但是黄蝉的同类,而且担任着极其重要的工作,那样一想,她的外形就成为她最可怕的迷惑他人的武器了!
一时之间,我思潮起伏,思绪矛盾之至,而她和黄蝉,已来到了楼上。
白素也自然而然,张开双臂来——在展现爱心这一方面,白素一向在我之上,在那女郎走上楼梯来的短短时间之中,我相信,白素也想过我所想的。可是她还自然而然作了这种形式的欢迎,那是一个母亲给予一个在外面受尽了委曲的女儿的回家式的欢迎,连我也不免略感意外。
可是那女郎却像是受惯了这种形式的欢迎一样,她自然而然,一步跨向前去,投入了白素的怀中,轻轻抱住了白素。
白素也抱住了她,轻拍着她的背,作无言但是极有力的安慰。那女郎的双手,贴在白素的背上,又瘦又秀气,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而且,晶莹如透明,浅青色的血脉,就在如玉的肌肤之下隐现。
我在这时,也忍不住走了过去,先轻抚了一下她柔软的秀发,再在她的手背之上,轻轻拍着——这样的身体语言,纯粹是为了安慰一个小女孩而发的。
我和白素,都明知这个女郎,绝不止“小女孩”那么简单,可是我们都不由自主那么做,由此也可知这“小女孩”的外形,是如何引人同情。
只听得黄蝉道:“卫先生、白姐,太不公平了,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黄蝉的话才一说完,只听得另一个声若洪钟的声音,轰然响起:“别说你,连我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这声音一发出来,登时举屋轰然,接着,楼梯上便传来了惊人的脚步声,而且,令得整幢房子,都为之震动,声势之猛,一时无两。
这种情形,在别人的心目之中,或者会认为是异常的现象,但是对我和白素来说,却亲切无比,因为声才入耳,我们就知道,是我们的宝贝女儿红绫,回家来了!
这时的情形,有些特别,而且一些事,是交叠在一起,同时发生的,但是叙述时,却又必须分开来,这是文字叙述的特色,接受叙述的朋友,必须自己运用思考力,再把许多事叠在一起,才能重现当时的情景。
当时,红绫一面说,一面大踏步向楼上走来,虽然她只是一个人,可是制造出来的声势,就像是一辆坦克车在轰隆轰隆辗上楼来一般。
她这样的声势,自然引人注意,我看到黄蝉向她望去,闪过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之后,显然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个身高近两公尺,身形魁梧之极,浓眉大眼的女郎是甚么人,所以她现出了亲切的笑容来。
(后来我才知道,在黄蝉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另有别的原因。)
而红绫这时,也和黄蝉打了一个照面,她也现出惊讶的神情,脱口道:“妈,这女子比你还好看!”
我和白素自然在她一出现时,就望向她了,只见她神采飞扬,一面一阵风也似,向上卷来,一面还摆动着双手,以助声势。
这还不止,在她的肩头之上,还停着一头巨鹰。每当红绫一摆手,那巨鹰就振一振翅,它双翅横展,足有三公尺,一时之间,劲风飒飒,像是天崩地裂一样,声势更是猛恶惊人。
也就在红绫快要来到面前时,我觉得有人捏住了我的手指。我怔了一怔,这才注意到,白素的怀中,仍然拥着那女郎,我的手,也仍在那女郎的手背之上,那女郎略翻手,捏住了我的手指——她的这种动作,是对我关怀的回应,表示接受我的关怀,本来很正常。
而令我奇怪的是,红绫的出现,声势如此猛烈,她竟然连头都不回一下,那就太不正常了。
白素也显然觉察到了这个不正常,她轻轻一堆那女郎,那女郎这才半转过身来,自然也一下子看到了红绫。
她和红绫一打照面,红绫先张大了嘴,发出了“啊”地一声,视线盯在她的脸上,再也移不开,而且流露出无比怜惜的神情。
那女郎望着红绫,先是一怔,接着,露出怯怯的神情,向白素靠了一靠,一双大眼睛之中,有着明显的害怕之意。红绫“啊”了一声之后,过了几秒钟,又是“啊”地一声。
接着,她向那女郎张开手臂,也想要拥抱对方。
我自然可以肯定,红绫对那女郎,绝无恶意。可是两人的体型,相差实在太远,我相信红绫只要略一用力,一定可以将那女郎的骨头,压断几根。
我刚想出言阻止,要红绫别太鲁莽,也怕那女郎不敢接受红绫的好意,惹她不快。
但就在这时,只见那女郎神情坦然,已然投向前去,红绫双臂一圈,已把她瘦小的身躯,完全拥入怀中。
红绫大乐,一面拍着那女郎的背,一面咧着大口问:“爸,妈,这好看的姐姐,和可爱的小妹妹,是甚么人?”
我估计红绫只是随便问一问,可是这问题,要回答还真不容易。
虽然红绫不但早已不再是女野人,而且,学识又丰富,无人能及,可是要她明白特殊人物如黄蝉的身分,还不是易事,这其中牵涉到的问题太广,和人类行为中最丑恶的一面有关——多数人硬将自己的意念,加在大多数人的头上,形成用武力和流血维持的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这是人不能够成为高级生物的主要原因。
白素看出了我的为难,她道:“是客人。”
红绫“哦”地一声,放开了那女郎。
直到此时,那女郎非但未曾说过一句话,而且未曾出过一点声,只是凭着她那双动人的大眼睛,在沉默之中,传达着信息。
这时,她瘦小的身躯,全在红绫强有力的双臂环抱之下,两人四目交投,双方竟有着难以形容的心理上的融洽。
虽然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事,两个人,就算她们全是青春年华的少女,由于身分不同,她们也绝不可能有心灵上的交汇。
那少女外表看来,如此纤弱,如此秀丽,如此惹人怜爱,但她既然身为“主管”,日然也如同黄蝉一样,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工。我自然而然,想起了另一个少女水红来,水红在外表上看来,何尝不是一个青春亮丽,活泼可爱的少女?
还有柳絮,她甚至是极度地娴雅古典,但是在她的体内,却有小型的核武器,可以毁灭一个城市。
可知她们这一群,外型也正是她们的武器之一!
但是,从如今的情形来看,却又实在无法否认红绫和那女郎之间,确然有着心灵上的交流——如果这种情形,也能出自伪装的话,那实在太可怕了。
这时候,红绫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轻启朱唇:“妹子叫甚么名字?”
我和白素看到她这种异乎寻常的行动,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只见那女郎仍然睁着她那双大眼睛,望着红绫,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女郎的这种态度,当然不正常,可是又不使人觉得她无礼,只是感受她眼中的迷惘和无助。
在一旁的黄蝉代答了红绫的问题:“她的名字是秋英。”
一听得黄蝉说出了那女郎的名字,我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知道,黄蝉她们这一群自小受训成为“人形工具”的女子,姓名有一个特点,就是连名带姓是两个字,必然是一种花的名称,而第一个字是应该有的姓氏,像黄蝉,海棠、水荭、柳絮。
这个女郎的名字是“秋英”,虽然在文学上,尤其在《楚辞》之中,“秋英”是花的代称,但似乎不是某一种花的专门名称。
这有可能表示,这女郎并不是“她们一类人”——那是我衷心希望的事。
可是在我身边的白素,却在同时,低叹了一声:“秋英是正式的名称,俗称波斯菊。”
我的心向下一沉,那毫无疑问,这女郎正是黄蝉她们这一类人了。
所以,我也禁不住低叹了一声。
因为秋英既然是她们一类人,她的身分,就复杂无比,她非但是一个厉害之极的特工,而且还可能是个叛徒,出卖了机密,使得那蒙面人能够进入保险库,她是那个嫌疑最大的主管。
(后来,我查了一查,“秋英”是古称,俗称波斯菊,又称大波斯菊,是一种极灿烂易长的花卉。)
红绫听了黄蝉的话,她的视线,仍然停留在秋英的脸上:“你叫秋英?”
秋英也仍然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红绫,可是奇怪的是,她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就算她陶醉于红绫的拥抱,这样的反应,都是极怪异的。
我和白素都觉察了这一点,一起向黄蝉望去。黄蝉十分爱怜地望着秋英,用很低沉的声音道:“她的世界和我们不同,她活在寂静的世界中!”
黄蝉虽然没有直说,但是我和白素还是立即明白了——纤弱秀丽的秋英,是个聋子;而且多半是天生的聋子,她的世界,是绝对的寂静!
聋子,自然也没有说话的能力——语言是通过了听觉来学习的。
可是一时之间,我仍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即使是聋子,也可以出声,可是秋英自出现以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像是不但是她接受的是寂静世界,她给的,也同样是寂静世界!
而白素,更是手语的专家,她一听了黄蝉的话,立刻向秋英打出了手语:“没关系,我们一样可以交谈,欢迎你来!”
同时,我也想到,就算是一个聋哑人,多少也有一点唇语的能力,红绫刚才对她所说的那句话,简单得很,她应该看得明白,何止于一点反应都没有?
而此际,对于白素的手语,秋英仍然是没有反应,反而,她望向红绫肩头上的鹰,忧郁的双眼之中,竟现出了一丝喜悦之色。
她分明是有思想的,但何以竟然对外界的一切,如此漠然而没有反应。
我和白素心中充满了疑惑,心知在这个怪不可言的女郎身上,一定有极其特别的故事,我们一起向黄蝉望去,黄蝉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颤动,尽量令她自己的声音,总来平淡:“她在一个很特别的环境中长大。由于先天的缺憾,她不知道甚么叫声音,也不知道甚么叫语言,她也没有学过手语,她一生之中接触过的人,不超过十个,从她大约十岁开始,她就和我一起生活,她今年大约是二十岁出头,可是由于她的外型,她的真正年岁,无人得知,她是一个孤儿!”
我大是诧异:“可是,刚才你请她进来,她立即出现,你是用甚么方法通知她的?”
黄蝉又取出了那“遥控器”来:“这仪器,发出的讯号,可以被她脑部的一个植入体所接收,仪器可以发出大约一百个讯号,她受过接受这些讯号的训练——她的生活天地,就在那些讯号之间!”
我不禁怒吼:“胡说!她能接受我们亲切的拥抱,这难道也包括在仪器的讯号之中?”
黄蝉叹了一声:“别忘了,她始终是人,总也有人的感情!”
本来,在听了黄蝉对秋英的“简单介绍”之后,我只感到了一股寒意,遍体漫游,这时听得她那样说,寒意登时化为躁热,无明火起,我先发出了一下吼叫声,以发泄胸臆中的不平和愤懑。白素和红绫,很明显也与我有同感,所以她们对我的大吼,并不感到奇怪。
接着,我声色俱厉地指斥:“人!你也知道她是人,可是你看看,你们把一个人训练成了甚么样子?她还有多少成分是人?是一具活的,会接受一些讯号的仪器,还是一个人?”
指斥之后,意犹未尽,再伸手在书桌上重重拍了一下:“亏你也知道她是一个人!”
我的声音和动作,都相当惊人,人人动容,只有秋英,却全然未曾注意,只是和红绫肩上的那双鹰在逗着玩。那鹰也对她很是友善,任由她在翎羽之上轻抚着。
我发作完了之后,盯着黄蝉,以为她多少会有点愧对我严厉的眼光。
谁都知道她竟然若无其事,只是淡然一笑:“卫先生,你想详细讨论这个问题?”
白素沉声道:“我们都想。”
黄蝉道:“好,秋英在没有满月的时候,就发高烧,而导致听觉神经永久性的伤害,进入了她的寂静世界。同时,她脑部也有其他地方,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害,这是无可避免的病灾,当时,曾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医生,为抢救她的生命而努力;她能生存,可以说是优秀医生的努力,再加上奇迹。”
我闷哼一声:“她有甚么来头?”
黄蝉的回答,令我震惊:“不知道,但当时,能有如此大规模的医学抢救行动,是由铁蛋铁大将军,亲自下令,监督执行的!”
黄蝉的话,令我震惊得好一会说不出话来。铁大将军是我少年时的好友,他后来南征北战,为开创政权,立下了汗马功劳,官拜大将军,赫赫有名。可是结果又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倒下来,甚至成了残废,遁居德国,下场十分令人扼腕。
我和这位大将军,在早期和晚期,都是知交,可以说无话不谈,甚至包括了骇人听闻的“大秘密”在内,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他和甚么女婴有纠葛!
所以,我在骇异之后,自然而然摇着头,表示那太不可思议了。
黄蝉果然非同凡响,她立时道:“卫先生和铁大将军交情深,没有听他说起过?这事之后不久,将军就出了事,惊涛骇浪的事太多,抢救一个小女孩,在将军的一生大起大落生涯之中,只是小事一桩,他可能是早就忘了。”
黄蝉假设的解释,可以说合理,我还问了一句:“这小女孩……秋英和铁大将军,有甚么关系?”
黄蝉道:“不知道,当时,我也年幼,当我见到秋英时,她和我们一起生活——铁将军曾是我们的最高领导,猜想是秋英痊愈后,由于是将军交代医治的,治好了之后没人理,就留在我们的单位了,她自小人见人爱,没人会嫌弃她,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我们之中的一员——当然,大家都知道,她和铁大将军,必然有一定的渊源,只是难以查证。”
我闷哼了一声,对黄蝉所说的“难以查证”不表苟同。因为铁将军虽已隐居,但是我要找到他,并不是甚么难事,事实上,就在几年前,我还和铁大将军父子,有过一段交往,颇是惊心动魄,我都会记叙过。
我也相信,黄蝉如果要找铁将军,也不是甚么难事,只是她不愿去找而已。
我在那一刹间,已下了决定,不管事情发展如何,我都要抽空去找铁蛋一次,弄清楚秋英的来历——究竟为甚么要这样做,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当时我联想到的只是,黄蝉是不是在利用我,去找铁蛋,以弄清楚秋英的来历呢?
白素在这时道:“她生活在你们之间,虽然她有缺陷,但也可以过一般残障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