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向我望来,我大声道:“先把小郭放出来!”
我以为提出这个要求,一定会有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谁知道黄蝉真有过人之能,竟然一口答应:“好,我们这就启程——只是郭先生的事件,在到我手之前,他已受了不少惊恐,与我无关,而且与他所犯的事的严重性来比较,他所受的惊恐,也不算甚么,请两位谅解!”
我忙道:“那不要紧,能恢复他的自由就好。”
黄蝉的回答更干脆:“明天见。”
等通话完毕,我才问:“受了点惊恐,那是甚么意思,严刑拷打?”
白素摇头:“小郭也算是国际知名人士,不致于,但提出的那些指控,足够他在牢狱过一辈子,你猜这傻瓜做了些甚么?”
我苦笑,称小郭为“这傻瓜”,我完全同意。我道:“他一定在散布二活佛是假的讯息。”
白素皱着眉:“黄蝉要见我们,又是为了甚么?”
我道:“那更简单了,他们绝不容许这个讯息散布出去——我看,小郭在‘惊恐’之中,已经把讯息是自我这里来的供了出来,所以黄蝉才要来根查。”
白素皱着眉,要应付黄蝉不难,但要和黄蝉身后那庞大的支持势力周旋,却是麻烦之极的事。
我想了一想:“以不变应万变,逐步应付。”
白素伸出手来,和我互握,我们两人同心合力,度过不少难关,每当双手互握,勇气就会倍增。
黄蝉来得好快,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亮,门铃声大作,她和小郭已在门口了——这种时候来到,她当然是通过特别安排的交通工具来的。
一进门,小郭就拥抱我,他看来并没有怎样,只是脸色极度苍白,他道:“卫斯理,对不起,我招了你出来。”
这一事,我早已料到了,但我还是吃惊:“他们对你动了刑?”
小郭摇头:“没有,只是一落入他们手中,他们提出来的指控,罪证确凿,我毕生都将在黑牢度过,那种极度的恐惧感,令我精神崩溃,只求有超生的机会,明知会替你带来麻烦,也顾不得了!”
小郭说得很是恳切,我也了解到人在绝望时所产生的恐惧感,是如何之可怕。
而且,老实说,就算没有小郭这次把我招了出来,黄蝉还是会找上门来的——谁都知道我和卫七的关系!
我拍着他的肩:“别放在心上,最紧急的时候,想到朋友,是应该的。”
我和小郭,大有劫后重逢之感。可是那边厢,白素和黄蝉,像老友相见一样,正言笑甚欢。
我转过身去,向黄蝉道:“多谢你立刻放人!”
黄蝉还是那样动人,尤其当她秀眉略蹙之际,简直古典之至:“是费了一点劲,是我在最高领导人面前力争。才能成事——这位仁兄,竟然在一座喇嘛寺中,向几百个喇嘛,说才圆寂不久的二活佛是假的!”
我望着小郭苦笑,小郭想是心有余悸,不由自主,缩了缩头。
黄蝉接下来又说了几句话——不是我卖关子,而是她的话,我、白素和小郭,都绝想不到,所以听了之后,神情之错愕,简直难以形容。
而我们会有这样的反应,自然都在黄蝉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望着我们。
黄蝉说的是:“郭先生所说的,若是谣言,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是他说出了绝不能够泄漏的极度机密!”
一时之间,我们三个人望定了她,实在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因为根据黄蝉的话,他们竟像是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是经由甚么途径知道的?是七叔传出去的消息,何以他们竟会相信?
黄蝉吸了一口气:“纸包不住火,隔了那么多年,这件事终于传了开去——两位正致力传播这件事,但我们严厉封锁这讯息,相信两位也知道,这件事一旦证实了,会引发大变动。”
白素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说的话却针锋相对,尖锐无比:“有变动未必不好,有一些变动,是必然会发生的,例如,有压迫就有反抗。”
黄蝉笑:“白姐,可是我们却不想有任何变动!”
我不由自主摇头,这两位女性,所争持的问题是如此严肃,可是看她们的神态,宛若在讨论一盘牛肉,是红烧还是清煮!
我打岔道:“不必讨论这些,你们是怎么知道二活佛是假的,何时知道的?”
黄蝉的行事态度,十分爽快,她一点没作额外的说明,就把最高机密向我们说了出来。虽然我们的立场明显敌对,但她的这种行事方式,也深得人好感。
她道:“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叛徒行凶,除了登珠之外,另外还有两个小喇嘛,恰好在暗处,看到了血案发生的全部经过。”
我除了发出“啊啊”的声响之外,迅速地在转念——是不是她编出来的故事呢?
可是她接着往下说,我没有法子不信。因为自她口中说出来的,正是当年发生的事——若不是由目击者转述出来,她根本不可能知道!
她继续说的是:“那两个小喇嘛见到的情形是,叛者抽出利刃,在二活佛手才拿到铜铃时,就齐腕斩断了二活佛的手,在一旁的登珠活佛,不等断掌落地,就接住了手掌,接着,他就拾起铜铃,冲向门外,在经过供桌时,又顺手取走了一簇供奉的神花。那时,二活佛正运气自断经脉,全身发出可怕的声响,令反叛者震呆,所以未及阻止,登珠才得以脱身。”
我和白素,听得面面相觑,因为黄蝉所说的,比我们所知的还要详细!连二活佛的转世,向我叙述时,也没有那么详细,那当然是由于这段经历,绝非有趣,他不想详说之故!
我们的反应,在黄蝉的意料之中,所以她自顾自说下去:“那两个小喇嘛一见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吓得逃离了寺院,一直东躲西藏,直到教中发生了大变化之后,叛教者也死亡,势力完全减弱之后,才敢出面,向我们说出了当年目击的经过——那是七年之前的事了。”
我直到这时,才说了一句:“你们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
黄蝉点头:“是,根据当时的情形,二活佛若是转世,必然和三件物事有关:手掌、铜铃、花。那个二活佛被确认,由反叛者一手包办,和那三件物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肯定是假的。”
我和白素,听她已分析到了三件法物的作用,又是暗惊,又是佩服,但我们全然不动声色,甚至没有互望一眼。
黄蝉笑了笑:“对我们来说,二活佛是真是假,都是一样,假的或者更好,更听话,容易控制——事实也确然如此。那是国家的绝顶机密,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二个,以为是再也不会泄漏的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当年目击的那两个喇嘛呢?”
黄蝉妙目流盼,向我望了一眼,像是怪我多此一问。我感到了一股寒意——我确然多此一问,那两个喇嘛,当然立即被灭口了!
黄蝉接着又道:“总以为那二活佛至少还可以活几十年,可以相安无事,谁知道他养尊处优,日子过得太好,竟然短命早死了!”
自黄蝉美丽优雅的神态之中,说出这等俗而不敬的话来。我并不感到意外,她当然不会对喇嘛教的活佛有甚么敬意,何况是个假的。
黄蝉垂下了眼睑:“现在,情势十分复杂,二活佛是假的讯息,传了出去,会引起我们不想发生的混乱。”
白素居然回敬了一句他们的惯用语:“客观事物的发展,不会因主观愿望而转移!”
黄蝉笑靥如花:“白姐,你太理想主义了吧!”
我从思绪紊乱之中,勉力定过神来:“请问你来见我们的目的是甚么?”
黄蝉收起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从讯息的传播到巨额赏格的出现,到郭先生的出现,全世界人都在找卫七先生——”
不等她讲完,我就道:“我不知道七叔的下落。”
黄蝉道:“他的下落,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登珠活佛当年带走的三件物事的下落。”
我沉声道:“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三件物事——”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黄蝉以一阵清脆的笑声所打断:“卫先生,我对你坦白,也希望你用同样的态度!”
我苦笑:“好,我知道有这样三件物事,也知道这三件物事关系重大,但是我不知道它们的下落。”
小郭在进来之后,一直没有说过甚么,直到这时,他才向黄蝉一指,石破天惊地道:“那三件法物,落人他们的手中了!”
我大吃一惊,望向黄蝉,黄蝉直认不讳:“不错,东西能再出现,归功于郭先生找到它们,现在,三件所谓法物,在我们手里!”
我感到喉头发干,说不出话来。二活佛曾说过,那三件法物,一定会出现,而且,会在“适当时候”之前出现,果然被他说中了,可是,东西却落在对二活佛绝对无利的对方手中!
我望向小郭,想知道他是如何发现找寻那三件物事的线索的,小郭现出愤然的神情,低声道:“凭势强夺,算甚么行为,那三件东西是我的!”
黄蝉并不理会小郭:“郭先生很了不起,能一下子就把湮没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找出线索。卫先生,我们也肯定,你知道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的存在。”
我完完全全控制着自己的脸部肌肉,不现出丝毫的特别反应。
黄蝉的话,她说我知道二活佛转世的存在,这证明她知道得虽然多,但是还不够多。她不知道大活佛见过我,也不知道我见过二活佛。
她也不知道二活佛的惊人计划。
我绝不能让他知道那些——为了隐瞒更大的事实,就必须说出一些小的事实。
所以我道:“是,有两封信,寄自刚渡,我认为是二活佛转世灵童寄来的。”
我把那两封信的情形说了,而且,把那年一大批喇嘛走了之后,七叔对我说的话也说了——比我告诉小郭的还多,我告诉小郭,只说是一只长盒子,没说盒中的东西,所以小郭一面听,一面冲我瞪眼睛。
黄蝉听得十分用心,白素在一开始的时候,略有吃惊的神情,那一定是因为我说出了“刚渡”这个地名的缘故,暴露了二活佛的所在,但是她随即想到,要在刚渡找一个小喇嘛,就像在海滩找一粒砂一样,不是容易的事,况且黄蝉也不知道二活佛已经是小喇嘛了,所以二活佛的安全,没有问题。
白素的神情,自然逃不过黄蝉锐利的目光,那也就增加了我叙述的可靠性。
我说完了后,摊了摊手,表示所知止于此。
黄蝉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决定,把当年的血案,永远成为秘密,不久,很快,就会确认二活佛的转世,在刚渡的那个,永远没有希望成为二活佛。”
白素像是想说甚么,可是却没有说出来。
我淡然道:“很好,你们怎么做,我没有意见——别人有意见也不要紧,反正你们有足够的监狱。”
黄蝉叹了一声:“无论如何,我对两位总有异样的尊敬,我带一句话给两位,切勿做任何事——后果会极严重,这是认真的。”
我和白素同时笑了起来,黄蝉忙道:“只是一片好意,绝非警告。”
我和白素,都没有说甚么,黄蝉忽然说了一句:“二活佛的确认仪式,会隆重举行,转世再生这种事,神秘莫名,世人都有兴趣,两位可有兴趣参加?”
我着实吃了一惊,为了使我不现出吃惊的神情,脸部肌肉甚至僵硬,我很佩服白素,她看来自然得多(后来,她说我看来自然得多)。
我们齐声道:“到时再说吧。”
黄蝉转身向外走:“郭先生在三年之内,最好不要入境——你的记录坏极了。”
小郭闷哼一声:“要不是我,你们再也找不到那三件法物!”
黄蝉笑:“对,就凭了这一点,我才能向最高当局说情,阁下才能全身而退。”
白素道:“你们准备不论真假,另立二活佛,这三件东西,也没有甚么用处了。”
黄蝉摇头:“太有用了。那铃不知是甚么合金所铸,所发出的声音,音频极高,世上独一无二,教中都知道是二活佛的遗物,那簇花据说千年不谢,也是神花,我们找到了灵童,再教他当众认出两件法物,他二活佛的地位,就举世公认,谁也抢不走——即使真正二活佛的转世,也抢不了他的地位,这间接是郭先生的功劳!”
我冷冷地道:“直接,自然是你的功劳了。”
黄蝉很是佻皮地向我福了一福:“这是小女子应尽的责任!”
我没好气:“还有那只断掌呢?准备如何利用?”
黄蝉笑得甜:“我想不出有甚么用处来,卫先生可有甚么提议?”
我又闷哼了一声,黄蝉一副大获全胜的姿态,一路娇笑着,走了出去——她厉害在并没有警告我们甚么,只是把事实全部摊开来,好叫我们知难而退。
的确,事情正如她所说,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就算能在这个典礼之中出现,也不会有机会。二活佛所说的“适当时机”,已不存在了。
我和白素的心情都很沉重,事情看来像是坏在小郭手里,但实在又不关他的事,我问他:“你是怎么一下子找到那三件物事的?”
小郭仍有气:“我可不知道甚么三件法物,只知道是一只长盒子!”
我道:“好了,当时对你略有隐瞒,是为了事关重大,况且你去找人,不是找物!”
小郭叹了一赘:“那长盒子是一个大线索,根据你的叙述,卫七带着它登船,等到落船时,身边已没有了,他不会把盒子留在船上,唯一的可能——”
我失声叫:“沉到河中去了!”
小郭一翻眼:“那还用说!旧时船上,都有油布,桐油泥灰的补漏,那是防水的好材料,又有压舱的大石,将盒子密封了,绑上石块,沉到河底去,是最好的保管方法!那一段水路又不是太长,我雇了八九十人逐尺找,第四天就把它捞了起来。”
我和白素互望,我用力一顿足:“那怎么又会惊动了那样的高层?”
小郭恨恨地道:“这就要怪你了,你没告诉我那盒中是甚么,我打开盒子一看,莫名其妙,只猜到那是喇嘛教中的东西,那铃,那花倒也罢了,那只断掌,我可以发誓,确是人的手掌,只差没有温度了。”
我骇然;“你敢去碰它?”
小郭倒老实:“也犹豫了很久,像是有生命一样。”
我苦笑:“于是你带着它们,去找喇嘛教?”
小郭点头:“才到了一座喇嘛寺,几个老喇嘛一看,就认出了铜铃是二活佛的遗物。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他们都对我客气之极,又有了不少老喇嘛来,纷纷问我这三件物事的来历,我就照实说了,第三天,我就啷当入狱了。要是我早知道这三件物事如此重要,一得了手,立刻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我也绝想不到向小郭守了一些秘密,会有这样的后果,只好一声不出。
小郭又道:“花和手掌,都是有生命的,何以经过那么多年,生命在它们身上,只是凝止,并未消失?”
我骇然道:“你说甚么啊,手掌有甚么生命?人才是有生命的。”
小郭很固执:“手掌的情形,和花一样,花被剪下来,生命还在,手掌被切下来,自然也有它的生命,何以生命竟然凝止,像是随时可以再生?”.
我答不出来,白素平静地道:“或许,这就是活佛的超自然能力!”
小郭呆了半晌,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因为白素的话,虽然是唯一的解释,但也难以接受。
我再问:“东西给你找到了,人呢?可有讯息?”
小郭摇头:“没有,问了几个老人,有的还记得有外地人带了一个可爱的女婴来找奶妈的事,那陌生人第二天,把女婴留在庄主家里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叹了一声,小郭忽然现出了很是古怪的神情:“那女婴成了庄主的义女,跟着庄主姓穆,你猜,庄主为她取了一个甚么名字?”
我不耐烦:“谁能猜得到?”
白素忽然惊讶地道:“莫非叫秀珍。”
小郭用力一拍大腿:“正是!”
我呆了一呆:“就是教红绫潜水,最近又借超等小飞机给我的穆秀珍?我怎么不知道她是我的同乡?只怕是同名同姓吧!”
白素道:“总有机会见到她的,一间就知——这里面,不知道又有甚么故事了!”
我感到世事真是不可思议之至,除了不住摇头之外,别无反应。
小郭走后,我才懊丧之至:“我坏了二活佛的大事,那三件法物,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白素道:“也不见得,天机玄妙得很,或许正要有如此一个曲折,到时二活佛一出现,东西现成在那里,更方便些!”
我望了白素半晌:“现在你还认为有那‘适当时机’的存在?”
白素点头,我叫了起来:“你没听黄蝉的计划?他们都安排好了!”
白素语意坚定:“可是你别忘了,不论他们怎么安排,他们都不知道暗号第二,只有二活佛才知道。我相信到时,暗号第二一定会发生巨大的作用,使他们的一切安排都崩溃!”
我没好气:“会出现甚么情形?”
白素摇头:“非但我不知道,连大活佛也不知道,只有二活佛一个人才知道。”
白素的回答,无可反驳。
到时,会有甚么事情发生,也只有等到时才知道了。现在,只能设想。原则是:二活佛一再有行动,一定能使人人都确认他的地位。
各位,我记述故事,都是在整个事件解决之后。才记述出来,所以都有头有尾,唯独这个故事,到此暂告结束,因为那“适当时候”还没有来临,还没有发生的事,我当然不能先记述出来。
这个“适当时候”一定会来临的,而且,正如黄蝉所说,规模会很大。或许,到时所发生的事,一刹那间,就可以传遍全世界,那也就不必我再来记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