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是初七那天离去的,我送到了码头,七叔是坐船走的,但要转火车,喇嘛等他之处,一定是通向车站的必经之路了。
那喇嘛忽然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放慢了声调:“我们住在一间十字路旁的大客栈中,客栈的对面,是一个叫‘快活坊’的所在。”
我“嗯”了一声:“我知道那个所在!”
同时,我也知道了那喇嘛何以会有古怪神情的原因了。
那所在,地处水陆码头的交汇,是长江以北的第一交通要衢,南来北往的客商和各色人等,货品物资,都在这里集中,是个很繁华的所在。
凡是这等所在,除了有大客栈,大酒楼之外,少不免会有声色犬马,娱乐消费的设施,那“快活坊”就是这些设施的集中地,青楼艳妓,流氓地痞,三教九流,甚么样的人物都有。
喇嘛教的清规戒律不严,那喇嘛当年正是青年人,只怕曾在快活坊中有过甚么风流回忆,这时回想起来,神情自然难免古怪了。
那喇嘛继续道:“我们等到了第四天,就等到了卫七,不过当时的情形很特别……很特别……”
他连说了两遍“很特别”,神情更是疑惑之至,仿佛情形之特别,他到如今仍然无法明白。
他停了一下:“为了不惹人注目,宁活佛自己和几个年高德重的,仍是僧装,其余人全换了汉装,四人一组,在码头车站,日夜巡逻,奉命不准开口,不能和人发生任何争执。”
我心想,这个宁活佛心思倒很缜密,不当喇嘛,也可以去做侦探。
那喇嘛见我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就继续说下去:“我在的那一组,负责在码头附近,我们是最早看到卫七自船上登岸的。”
听到这里,我自然而然,紧张了起来。
因为当年我送七叔上船,我是最后见到七叔的人,自此之后,七叔不知去向。但那喇嘛这样说,我就不是最后见到七叔的人,七叔的动向,有新的发展——虽然那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但总是新的线索。
我用心倾听,那喇嘛道:“一见了卫七,我们就照宁活佛的吩咐行事。”
我们并没有问宁活佛是如何吩咐的,反正不外是严密监视之类。怎知那喇嘛说下去,虽然事隔多年,我听了之后,仍为之愤然。
那喇嘛道:“宁活佛吩咐的是,一见到了他,就下手抢夺他身边的那长盒子——他必然把那盒子带在身边。宁活佛又吩咐了——”
那喇嘛不断强调“宁活佛吩咐”,自然是因为那些事绝不光彩,十分卑鄙,所以他要推卸责任,表示行动的虽然是他,但是一切都只不过是按照吩咐而已。
他续道:“宁活佛说,卫七身手了得,所以下手一定要快,要狠……我们四人的怀中,都揣着利刃,那……”
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章摩闭着眼,缓缓摇着头。
那喇嘛道:“我手握住了刀柄,在人丛中挤向前去,却没有拔出刀来,四个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因为卫七身边,并没有那长盒子!”
我呆了一呆,七叔从跳板走上船去的情形,多少年来,如在眼前,他把长盒子夹在左胁之下,右手撩着衫襟,步履轻盈。
那盒子相当大,绝无法藏在身边。那四个喇嘛见人不见盒,自然是七叔在航程之中,处理了它!
那一段航程不长,船不会再停岸,自然可以特别吩咐靠岸,但同船的人多,这样做会太招摇,也会惹起鼓噪,七叔不会那么做。
那么,七叔是把盒子藏在船上了,还是抛进了江河之中?真是神秘莫名。
七叔身边没有盒子,那倒可以使他免了危险,不然,忽然有四个人持刀攻击,他身手虽好,也难防暗算。
这个宁活佛也未免太不择手段了些!
那喇嘛咳了两声,摇了摇头:“他手上也不是空着,而是抱着一个婴孩!”
我扬了扬眉,对于我那七叔,他有再多的奇怪行为,我也不会意外,但是抱着一个婴孩,这却有些匪夷所思,他从来也不是一个爱婴孩的人,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抱过幼年的侄子。
那喇嘛忽然赞叹了一句:“那婴孩是一个女婴,粉装玉琢,可爱极了!”
他这样说了之后,意犹未尽:“码头上人头涌涌,何等杂乱,但是卫七抱着女婴经过之处,人人都会静下来,停下来,看一看那仙童一样的女婴。”
那喇嘛的叙述之中,忽然出现了如此感性的片段,倒是始料不及。
我知道,那一段水路,不过是四五小时的事,我实在无法设想,这么短的时间之中,在船上发生了甚么事,何以一只长盒子不见了,却多了一个女婴出来。
同样在听叙述的人,心中自然也都有同样的疑问。温宝裕一扬手:“不对啊,女婴不能单独存在,一定有大人跟着的啊。”
那喇嘛点头:“是,当时我们三个人,紧跟着卫七,一个飞奔回客栈,报告宁活佛,宁活佛当时就道:‘他用长盒子和别人换了女婴,一定又会换回来的——’说法和你说的一样。”
温宝裕问:“你们一定紧盯不舍了。”
那喇嘛道:“是,我们盯到卫七进了一家客栈,要店家找奶妈来喂孩子,那女婴一声不哭,双眼漆黑乌亮,一笑一个酒涡,惹得人人都驻足而观,卫七也不怕人看,就在大堂之中,走来走去,不时用粥水喂那女婴。不一会,带来了宁活佛的话,又来了十来人,都是为监视卫七来的。卫七全神留意女婴,看来并没有发现在暗中有那么多人在监视他!”
我暗自摇了摇头,那喇嘛肯定错了,七叔是惯走江湖的人,那些喇嘛虽然换了汉装,但是行动举止,必然和常人有异,别说有十来个之多,就算只有一个,也早被他认出来了。
七叔没加理会,原因我不知道,或许他是真正关心那个女婴。
那喇嘛又道:“等到天黑,卫七的神情焦急,频频问店家,奶妈怎么还没有来,正催着,被派去找奶妈的店伙计,满头大汗,气咻咻地赶了回来,一面喘气,一面告诉卫七,有一个好奶妈,叫莫嫂的,不巧,正被穆家庄的庄主请去了!卫七发了急,女婴也开始啼哭,卫七还没有开口求,就有两个妇女,看来是才生产了的,自愿奶孩子,卫七这才略定神,把孩子交给了那两个妇女——”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那天在船上共是七十六人,一个一个我们全是看着上了船的,都没有人带着一只长盒子。”
他忽然又说回了头,我提醒他一句:“用一张席子卷一卷,就可以把那盒子卷在里面了。”
那喇嘛呆了一呆,却又摇头,否定了我的说法,他的理由是:“宁活佛没那么说,所以我们一直监视卫七,注意他的每一个行动。”
那喇嘛继续说七叔的行动,七叔打听到穆家庄去的走法,他向旁听的人表示,要把女婴带着,去找那个莫嫂,不能让孩子吃百家奶。
那喇嘛侧了侧头:“在这段时间中,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女儿,要有最好的人奶!’”
那喇嘛向我望来,我大摇其头:“你听错了吧!”
那喇嘛现出疑惑的神情,我强调:“一定是你听错了,七叔怎么会有女儿?你听汉语的能力怎么样?妞儿,女儿,你分得出来吗?”
那喇嘛的神情,更加疑惑:“或许我听错了,妞儿……那是甚么?”
我道:“所有的女孩,都可以称为‘妞儿’,听起来,如‘女儿’差不多!”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听错了,也不算甚么,可是那喇嘛竟现出了懊丧之极的神情,用力拍打了自己的头部三下,喃喃地道:“听错了!听错了!”
各人都不知道他这样自责是为了甚么,等着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那喇嘛苦笑:“当时,听得他说那女婴是他的女儿,我们把这个发现报告了宁活佛,宁活佛想了一想,就说不用再跟了,因为女婴的妈妈,自然是卫七的妻子,当然早已带着那盒子远走高飞,不知道藏到哪里去,再跟下去,也没有用处,所以,卫七上路,到穆家庄去,我们就再也没有跟下去。”
我一听,就明白那喇嘛沮丧的原因了——由于他误以为女婴是卫七的女儿,所以推翻了早先卫七会和甚么人换回盒子的决定。若女婴不是七叔的女儿,他们就会一直跟下去,可能会有发现。
由于事情十分复杂,而且处处透着古怪,所以一时之间,我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那喇嘛提及的“穆家庄”,我也知道那个所在,那是一个大庄园,据说,是当年捻军作反时,一个军官急流勇退所建造的,庄中子弟,和我们家族一样,也性好习武,但是他们很少和外界往来,七叔找上门,不知会发生甚么事?
我是直到此时,才知道七叔曾和穆家庄有过纠葛,但内情仍是一无所知。
至于那个人见人爱的女婴,是甚么来龙去脉,更是一点也不知道了。
(那女婴确然有奇特的身世,和有许多事发生在她的身上,但那些事,不但和这个故事无关,而且和卫斯理故事的关系也不大,所以无法插入叙述。)
白素见我的神情很是疑惑,她道:“至少,知道了和穆家庄有关,要找寻七叔,总算多了一点线索。”
我苦笑:“这线索,可以说是虚无飘渺之极了。”
那喇嘛道:“自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卫七,奇的是,宁活佛也再没有提起那盒子的事,像是整件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问:“你们之中,可有人知道那盒子关系着甚么?”
那喇嘛道:“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关系着本教大事。”
我心中想,这盒子的事,七叔自登珠活佛处知道了秘密,又告诉了我,直到最近,才由白素透露了出去,喇嘛教的众多活佛,虽然说有神通,但是所知,可能还不如我们之多!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向白素望去,意思是问她,大活佛如果问起这件事,她将如何。
白素连想也没有想,就道:“一切实说!”
我略一思索,觉得也唯有如此,所以点了点头。我们这种心意相通的沟通方式,行之已久,旁人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已交换了意见。
温宝裕大是得意,因为他只说了一句话,就促成了白素见大活佛之行,他手舞足蹈,对章摩道:“看,你劳师动众,请不动的人,我一句话就成了,这是甚么道理?”
章摩活佛伸手,在温宝裕的头上,轻按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缘。”
温宝裕站着不动,眨着眼,不知道他是不懂,还是在嘴嚼这个“缘”字的意思。
白素则在这时,大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说:你不必不同意了,这件事,会和我们发生这样的关系,那也是缘。
一个“缘”字,确是玄之又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缘,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也是缘,那是天然生成的巧合,绝非人力所能安排。例如我现在在写字的纸,天知道是由生长在甚么地方的一棵树的纤维所造成的?我和那棵树之间的缘,是自从有了我这个人,有了那棵树的那天就建立了的。但为甚么会有这样的建立,是甚么力量促成这种建立,却完全没有人知道。
以章摩为首,三个喇嘛合什告退,我和白素送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温宝裕仍然怔怔站立着,看来正在深思,这小子居然也有沉思的时候,所以我不去打扰他。而红绫就在这时问:“爸、妈,甚么叫缘?”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红绫的脑中知识宝库之中,缺少这类玄妙的概念,我趁机向红绫,尽我所理解的,向她解释“缘”这种奇妙的现象——这现象往往被人忽略,谁会去研究何以在马路上和这个陌生人擦身而过呢?那是每分每秒都发生的普通事,但在每一件平常之极的事件中,都有缘存在,并不一定是惊天动地的事件才有的。
当我解释的时候,温宝裕用心听着,其实,真要明白甚么是缘,只怕世上并无此人,我所知道的,能作出的解释,也只不过是皮毛而已。
红绫显然很满意了:“妈和喇嘛教有缘。”
温宝裕向红绫道:“她和喇嘛教有缘的事,岂止如此,简直惊天动地——”
红绫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好,那你就详细说给我听!”
温宝裕也十分乐意,一口答应。
上次的那件事,说来话长,温宝裕究竟化了多少时间才说完,我也没有注意,因为在这时,小郭郭大侦探,大驾光临了。
小郭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一见了我,就道:“那赏格……那赏格……不是你出的吧?”
我苦笑:“当然不是我,被寻找的人,是我的堂叔。久已没有音讯,最后为人知的行踪,超过三十年了,物换星移,沧海桑田,我刚才才知道他曾到过一处叫穆家庄的地方,那个庄子,现在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了!”
我是当作毫无希望顺口一提的,可是小郭听了,却精神为之一振,疾声问道:“那穆家庄在甚么地方?”
我且不回答,只是直视着他。
小郭忙道:“找人是我们这一行的专业,这赏格已经使全行轰动了。”
我知道以小郭现在的地位,他口中的“全行”,就是全世界的私家侦探。
小郭又道:“不但巨额的赏金大具吸引力,而且若是成功,这地位、名誉,更不是金钱所能衡量!”
我笑道:“你前几年,不是在一次也是找人的事件中,得了甚么侦探之王的荣衔吗?”
小郭大有得色:“也多亏了你的帮助——已经好久没有突破了,这次,应该是我大展身手的机会,要找的人,是我的朋友的亲人!”
我当时听了,并不觉怎样,后来才知道,我和巨额赏格所要寻找的人的亲戚关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我很认真地道:“如果你真能把我七叔找出来,那么,你的奖赏之中,还包括了我对你五体投地的敬佩!”
小郭对这份“奖赏”,居然十分重视,以致兴奋得涨红了脸,大声道:“先谢了——请告诉我,那穆家庄在甚么地方?”
我当时真有冲动,想把一切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但略一思索,就觉得还是不说的好。因为事情不知会如何演变,关系重大,那秘密,暂时只有我、白素、红绫和温宝裕四人知道就好了。
当我想到这里时,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发信人,他也知道这秘密,是神秘的第五个知情者。而且,这个人的地位,比我们都重要得多,我们不论如何被牵涉在内,始终都是局外人。而这个发信人,大有可能,是真正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小郭见我没有立即回答,忽然思索起来,他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神情焦急地等着,等到我回过了神来,我才道:“你能在那穆家庄中得到消息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小郭道:“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追查下去,我也要到你的家乡去追查——这一点,我已经比我的同业幸运得多了,至少我知道从何开始,而他们连如何着手都不知道!”
对于小郭的这种追索精神,我一向十分佩服,他若不是有这种精神的话,也不能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侦探了。说不定在他锲而不舍的追寻之下,能把七叔失踪之谜解开来!
为了这一点,我应该尽量帮助他才是。
我想了一想,先告诉了他穆家庄的所在,那是安徽省北部,和河南省交界处的一个水陆交通要衢,多少年了,是不是连地名也改了,我都不能肯定。
我又道:“我还可以把七叔失踪之前所发生的一些事,讲给你听,这些事十分奇特,绝可能和他的失踪有关。”
小郭一听得我如此说法,简直是意外之喜,兴奋得连连挥拳怪叫。
于是,除了那长盒中的三样物事是甚么之外,我把一切全告诉了他,当然,也略去了我打开盒子的那一段。
这一段经过,把小郭郭大侦探,听得目瞪口呆,像一个傻瓜。
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难怪有这样巨额的赏格!可是这赏格比起找到卫七之后,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简直又微不足道。”
我按住了他的肩头:“小郭,这事牵涉到巨大无比的利益,牵涉到喇嘛教的兴衰,牵涉到数以百万计人的生活方式,牵涉到一大幅疆土的统属权,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若是可以不参加,就乐得消遥的好!”
我说得郑重,小郭也听得认真,他叫了起来:“不凑这场热闹,枉为人也!”
我知道劝不住他,那就只好提醒他:“这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地球上,已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一块大肥肉了,想沾点光,尝点鲜,捞点油水的人,不知有多少,人类最卑污的手段,都可能在这个过程之中出现,你千万要打醒精神才好!”
小郭用力点头,又问:“赏格是喇嘛教出的!”
我摇头:“不是,很神秘,不知是哪方面出的,喇嘛教的章摩活佛才走不久,大活佛会和白素会晤,我会不断提供讯息给你。”
小郭不住搓着手,直到手心通红,仍然在搓着。
他来见我的收获极丰富,一开始,他已比他的同业,领前了不知多少!
他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这就动身,也会随时和你联络。”
我压低了声音:“有关二活佛转世灵童的事,你绝不能漏半分口风,他们现在正在煞有介事寻找,找到的当然是假的,可是你绝不能揭穿!”
小郭也吐了吐舌头:“这事关系重大,我省得!”
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事情,现在还只是开始,会有甚么样的发展,谁也不能预料。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事情一摊了开来,处境最危险的一个人,就是真正的转世灵童——只要使他不能出现,现状就难以改变!”
我同意小郭的分析,但是我不能进一步透露甚么,因为那涉及“三件法物”的秘密,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不无感叹地道:“或许灵童自有神灵庇佑,我们大可不必为他担心。”
小郭又发了一会怔,才告辞离去——他这一去,竟然有意想不到的发现,那要等他回来之后再说了。
白素在第三天就启程飞往瑞士去,白素说,她此去,自然是会见大活佛,但也会顺便会见在瑞士读书的良辰美景,这一双双胞胎,自从上次苗疆分手之后,还没有见过。
我和红绫送机之后,自机场回来,红绫大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