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那连长报告的时候,铁大将军自然知道那一批人不是甚么妖魔鬼怪,只是极厉害而且心狠手辣的人。这批敌人一举消灭了他二百多个部下,那令得他这个常胜将军,犹如脸上被人掴了一掌。
他正在迅速转念,如何展开搜捕,如何调动最精锐的部队,去消灭这股凶悍的敌人,可是雷九天却忽然提醒他,那股悍匪,是十二天官——是领袖特地指示过的所谓值得注意的人物。
所谓值得注意,铁蛋已经可以肯定,那是要特别处理的,至少,要生擒,看究竟有甚么地方值得注意,而不是格杀。
如果杀死了,再有值得注意之处,也没有用了。
这些日子来,随着他指挥的军事行动节节胜利,他更加体会到了领袖的指示,关系重大,因为日理万机的伟大领袖,竟然接二连三向他问及有关追剿的情形,又把那句指示重复了两次,也问他有没有听雷九天的汇报,和看了那本书没有。
铁蛋不知道那是甚么大事,但是他却知道,有一副千斤重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必须极度小心处理。
他转头向雷九天望去,只见雷九天的神情也凝重之极,双手紧握着拳,又道:“一定是十二天官。”
铁蛋听他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句,不禁焦躁起来,大声道:“说说该怎么对付。”
雷九天震动了一下,反问:“不知道将军要怎么对付?是格杀,还是活捉?”
铁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领袖曾特别指出,这十二人值得注意,需要注意,这……领袖的意思,当然是要特别处理。”
整个行动的指示是“格杀勿论”,“特别处理”的意思,自然是生擒活捉了。
雷九天接下来所说的话,倒令得铁蛋大是满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不错。
雷九天道:“是。是。我在觐见领袖的时候,也感到领袖特别关注这十二天官,能劝得他们……和平起义……也省了不少功夫。”
雷九天的话,说到后来,有点不伦不类,是以铁蛋瞪了他一眼。
雷九天忙解释:“我是说,十二天官各怀绝技,有的还擅长‘迷魂大法’、‘摄心术’,士兵一和他们眼光接触,就会失魂落魄——”
铁蛋更怒:“那多半是催眠术,你别长他人威风,那会动摇军心。”
在军队之中,“动摇军心”的罪名何等之重,可以就地正法,雷九天发急:“他们还有一个天官大阵,更是厉害无比——”
他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越是说,越是在“长他人威风”,所以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
这时,铁蛋早已想到,如果要剿灭,那事情容易,架上百十门大炮,一个山一个山轰过去,只消轰死了其中一个,天官门也就消灭了。
可是如果要“特别处理”,那就难上加难,这十二人都身负上乘武功,又在暗中,连他们在何处藏身都不知道,如何迫他们现身,就是大问题,怎能活捉他们?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中更是烦恼。雷九天偏又道:“要是他们肯过来,利用他们的本领,再去追剿残匪,可以事半功倍。”
铁蛋冷笑一声:“或者他们心中还存着‘江湖义气’,不肯帮着官府行事。”
雷九天是老江湖了,自然听得出铁蛋话中的讥讽之意,心中大是生气,可是又不敢发作,一张老脸,也就涨成了紫红色。
铁蛋一挥手:“雷顾问,由你在军中挑选会武术的人,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必要时,连我也算上——我也习过武。由你为首,来对付十二天官,这件事办成了,是一桩特大功劳。”
雷九天可能是热中想做官,一听到有这样的立功机会,精神一振,大声答应,颇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而高兴。
铁蛋又向在一旁的参谋长下令:“在军中挑选神枪手,一定要百发百中,组成小组,随雷顾问行动。”
雷九天神情疑惑,不知道铁将军的第二道命令,用意何在。
我倒是一听得铁蛋说到这里,就明白了。
他要调神枪手,组成小组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对付十二天官——万一武术上对付不了,枪械自然还有用,只射伤,不射死,也就是“特别处理”了。
我叹了一声:“十二天官在这样的大军追捕之下,还能全身而退,真了不起。”
铁蛋瞪了我一眼:“就是不能取他们的狗命,不然,一百二十个天官,也早成肉酱了。”
从铁蛋至今犹有恨意的情形来看,当年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
事实也确然如此,在那个连只剩下一个连长回来之后,又接连好几次,一个排,或是一组巡逻,一队侦察,遇上了伏击,都是连对方是甚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就“被碰上就死”,但也总有一个活着回来,也照例传他们的话,要铁大将军小心,总有一天,会把他活捉。
铁蛋在开始时,下了极严的命令,不准传播消息。可是这种人命关天的事,索性公开了还好,一旦不公开,又绝对无法消灭在暗中传播,这就越传越多,越说越是可怖,整个军队之中,离奇的说法之多,保证可以编一部鬼怪大传。
而雷九天编了一个特别大队,总共有七十多人,神枪手也有三十多人,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因为根本找不到对手在何处。
于是,铁大将军无可奈何之余,在各处林子、峭壁之上,竖上了木牌布告,直接邀十二天官出面相会——“本将军以军人荣誉保证,今公开会面,决不设任何埋伏,不加任何伤害,可以选择去留。”
这可以说是自有战争史以来,最优惠的招降条件了。
这样的布告,也用漆油写在岩石上,而且,还发给每一个战士——因为每次遭遇,虽然军队损失惨重,但总有一个被放回来,可以通过这个幸存者,向神出鬼没的十二天官传递讯息。
铁蛋在许多年后,说到这一节时,仍然大有屈辱之感,我本来想哈哈大笑的,但是想到他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却要在顽敌之前,采取这样的行动,那正是窝囊之极了,作为老朋友就不应该在这件事上取笑他。
所以,我没有笑,只是大摇其头:“没有用,一定没有用。”
铁蛋神情懊丧:“我用军誉作担保,他们居然也不相信,太岂有此理了。”
我叹了一声:“你们说了不算数的例子太多了,而且兵不厌诈,你再拍心口担保,到时一反悔,他们找谁评理去?哪有自己送上门来的道理。别说是你作担保,就算是领袖出面做担保,他们也不会上当——这点聪明才智,十二天官一定有。”
(若干年后,真的,领袖拍心口担保了一些事,引得一大批人信以为真,上了当,那些人的聪明才智,显然不如十二天官远甚,结果,自然死伤狼藉,惨不堪言,也算是愚蠢的回报吧。)
铁蛋睁大了眼望着我:“我可没想要骗他们。”
我笑:“总之他们不会相信就是,你没有等到他们来吧?快说到你成了他们的俘虏没有?”
我等了那么久,才忍不住催了一句。铁蛋的反应,仍极其强烈,他把轮椅转得飞快,竟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走过去,用力按住了轮椅,不让他再转。
他叹了一声:“他们用了奸计,任谁也要上当。”
我心知其中的过程,一定十分曲折,可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十二天官有甚么“奸计”可用。
因为十二天官虽然连连得利,又在暗处,可是想要接近铁大将军,也是很困难的事,别说俘虏他了,难道是雷九天倒戈相向——我立时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十二天官若是行事要靠外来力量的话,也不成其为十二天官了。
铁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时,我们已经有点眉目,他们的行动再快,根据好几次接触,他们一日之间的移动,也不能超过两百公里——”
我不禁骇然:要在那种穷山恶水的环境之中,一天行动接近两百公里,那岂是容易的事。
铁蛋是军事天才,在掌握了这一点之后,他调配军队就有了准则。
若是一晚部队受到了袭击,他就立刻以这个袭击点为中心,两百公里为半径,调动军队,向中心点挤压。
这样的行动,需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参加的军队数目之多,也令人咋舌,最多的时候,军队的人数,超过六万人。
以超过六万人的武装部队,去对付十二个人,这只怕是人类历史上强弱最悬殊的斗争了。
可是,强的一方,并没有占多大的优势,至少,在心理上反倒处于劣势。军中对这十二个“鬼怪”的恐惧心理,像瘟疫一样蔓延,甚至出现了罕见的逃兵现象。
逃兵现象已令得铁将军头痛无比,而更令他头痛的是,他的主要手下,参谋长直接向中央报告他“行动失常,指挥失误,实乃我军建军以来之最大错误”,而他作严厉的攻击,而在上级机关,也有更多的人对铁蛋的行动大是不满。
可是使铁蛋感到自己并没有做错的,是当事情闹到了最高领袖那里,最高领袖所说的话。
领袖下达了很是肯定的指示:“一切行动,由铁蛋全权负责,由于环境特殊,可以根据指挥员的个人意思,随意行事。”
那参谋长被调离部队,铁蛋知道自己做得极对,就算再加一倍人马,只要是活捉十二天官,那就是领袖最高指示的真正用意。
至于领袖何以要如此重视十二天官,铁大将军当时,再聪明,也想不出一个究竟来。
老实说,他把一切经过向我说了,我也不明白领袖的用意何在,简直不可思议之至。
那时,凭着绝对优势的兵力,铁蛋深信自己已经把十二天官围在包围圈之中了。
既然有了领袖的支持,铁蛋的行动,更没有顾忌,全力以赴,缩小包围圈,哪怕每天只缩小五公里,三五个月下来,也必然可以把十二天官挤出来。
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十二天官显然也觉得不妙,他们发动袭击的次数更多,但范围始终在包围圈之中。
又过了十来天,包围圈缩小到了半径只有四十公里了,铁蛋随军推进,那一晚,驻军在一个小山谷之中。
由于十二天官一直在扬言,要活捉铁大将军,所以铁将军的警卫工作,也严密无比。
除了有一个警卫连之外,还有雷九天率领的武学高手,铁蛋自己,也警惕非凡,不敢大意。
那一次事变,铁蛋事后追溯起来,事情还是坏在雷九天的身上。
那小山谷是一个天险,四面都是高耸的峭壁,只有一个山坳,可供进入,本来盘踞着一股自四川撤下来的败兵,经过三日激战,才全部消灭。
那股散兵在这山谷中已盘踞了些日子,所以盖有十来间石屋,雷九天一看就说这里可以成为司令部,铁蛋也没有意见。
若说雷九天办事不公,那也不公平,他非但在山坳口布下了重兵防守,就连峭壁之内,也组织了六个巡逻队,彻夜巡查,因为这种陡壁,并难不倒武学高手。
而他自己,也亲自巡查,这个身形扎实的老头子。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这些日子来,部队上下,无不敬佩,连铁将军也对他另眼相看了。
那晚上,午夜时分,雷九天带着两个人,才巡到山坳口,忽然听到汽车喇叭声大作,按个不停,晚上静寂,车号声在山中一响起,立时激起了回音,一时之间,简直如同鬼哭神号一般,惊天动地。
雷九天不禁大怒,军中有一个汽车营,所有的车子,不论大小,都归这个营调配。汽车营的官兵,自视颇高,很有点特殊分子的味道,也经常闹事。
雷九天以为又不知是甚么官兵喝醉了酒在发酒疯,可是酒疯竟然发到司令部的旁边来了,这还了得?
雷九天一挥手,身形略矮,已向下疾窜了出去,他两个手下,也是武学高手,就紧跟在后面。
他们还没有从山坳的口子奔出去,就看到几道强光,直射了过来,叫人眼都睁不开,雷九天又惊又怒,眯着眼,约略看清来的是三辆吉普车,都亮了车头灯,在崎岖的山路上,驰骋极快,车身跳动,那几根光柱更是闪动不定,令人眼花撩乱。
雷九天忍无可忍,大喝:“停车,太胡闹了!”
第一辆车中,却有好几个人一起断喝,声音有男有女:“放肆!领袖来了!”
这“领袖来了”四字一入耳,恍若晴天霹雳,雷九天整个人都呆了一呆,而三辆车子也已飞驶到了近前,当中那辆吉普车上,一共有四个人,其余三个是甚么人,雷九天也没有看清楚,只看清了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广额长发,目光炯炯,不怒而威,不是领袖是谁?
雷九天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双脚发软,差点又没有再跪了下去。
就在那时,车子并没有停止前进,领袖在车上向雷九天招手:“来,雷老,我们一起见铁司令去。”
雷九天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那一声“雷老”正是上次他觐见领袖时,领袖对他的称呼。单是这一声称呼,雷九天就感激得想趴在地上叩九个响头,满身发热,下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因为领袖对他的礼遇,实在太隆重了。
这时,又听得领袖这样叫,雷九天在车子经过他身边时,竟提不起劲来跃上车去——以他的武功造诣而论,那简直不可思议,还是车上的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上了车。
上了车之后,他如何敢和领袖一起坐,只是站着,车子已直驶进了山谷。
有不少负责警卫的官兵,听到了喧闹声,一起奔了过来,只见雷九天站在车上,挥着手,大声叫着:“让开。让开。各自严守岗位。不得乱传消息。”
众官兵一看到这等阵仗,如何还会有行动?
而且,车头灯虽然刺眼,在车上的人,还是隐约可辨,领袖的像,谁没见过,一时之间,人人震惊,谁还敢出半句声?
这时,铁蛋还没有睡,他正在看书——就是领袖给他的那本书,也早听到了外面的车号声、呼喝声,觉得不成体统,但他身为大将军,自然也不必亲自出去硬压,只是皱着眉在生气。
接着,他又听到了雷九天的呼喝声,在喝令众人离开,他才觉出事情有点不寻常,才站起身,门处一阵劲风,“砰”的一声,本来就不很结实的门,已被撞了开来,雷九天满面通红,飞扑而入。他武学造诣也真是高,扑进来的势子那么急,可是一下子就稳稳地站到了错愕万分的铁蛋身前。
雷九天的声音宏亮之极,只听得他叫道:“领袖来了,将军快接驾。”
他真的急了,所以又冒出了“接驾”这样的词儿来。
铁蛋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还没有会过意来,领袖已带着二男一女,走了进来,朗声道:“小铁,你这仗不好打,来看看你,有甚么难题,一起琢磨琢磨……”
铁蛋定睛一看,灯火闪烁之中,进来的不是领袖又是谁?
而且,刚才入耳的那几句话,铁蛋也听过许多次了——好多年的战争岁月之中,遇上战事有阻滞时,领袖也曾突然出现在阵地上,对他讲同样的话,每一次,都使他增加勇气和智慧。
这时,铁蛋只觉得热血沸腾,身子站得笔直,衍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军礼:“领袖你好。”
领袖走近来,伸手拍铁蛋的肩——领袖的个子高,铁蛋要仰起头才能看他,只见领袖似乎比上次见到时,老了一些,可知国家大事,千头万绪,很是伤神。铁蛋极诚恳地道:“领袖要多多保重,这种地方,不要来了。”
领袖笑着:“来,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几个你再也想不到的人。”
领袖说着,转身就走,和他带来的几个跟随,一起出了屋子,铁蛋自然跟在后面,雷九天也跟了出来。
领袖一出屋子,就自顾自上了车,只向铁蛋招了招手,铁蛋也上了车,雷九天站在那里,未蒙领袖指示,他却不敢上车。
领袖在车上向他道:“雷老,铁司令跟我去有事情,少则一天,多则三天就回来,这里的事,由你代理。”
这时候,高级军官都已得了讯息,可是却远远地围着,没有人敢过来。
三辆吉普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响着车号,车头灯光射出老远,疾驶而去。
铁蛋讲述到这里,停了下来,连连喝酒。
我由于一早就知道他遭了十二天官的俘虏,又知道十二天官是用了“奸计”的,所以,当他一说到雷九天看到领袖时,我就知道那是假的了。
江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易容改扮,不是难事,再加领袖的相貌言语行为特征,天下皆知,要模仿得维妙维肖也不是难事。
何况当时的情形,雷九天一上来就有了先入之见——他只见过领袖一次,自然更难分辨,他一大呼小叫,假冒者等于是他带进来的一样,铁蛋当然也容易上当。
虽然由于对方的行事巧妙,容易上当,但是铁蛋以大将军的身分,就这样容易被人带走,也说不过去。而且他曾在近距离和领袖面对面,又曾和领袖长时期相处,若说是一点破绽也看不出,自然难免粗心之责。
铁蛋望了我一下:“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你在说,我太疏忽了。”
我点头:“是,易容假装之术,精巧得和真的一样,那是小说家言,实际上,总有破绽可循,仔细一点,可以分得出。”
铁蛋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抹了一下:“我不和你争辩,再听下去,你自然会知道何以我会深信不疑。”
我想了几个可能,只想到领袖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而且他威信极高,一见到了他,都不免紧张,也就无法细察了。
我只是问了一句:“你孤身一人,就跟着领袖走了,难道不疑心吗?”
铁蛋长叹了一声。
他不是不疑心,而是当他疑心时,已经迟了。
上了车之后,领袖没有再说过话,沉着脸,自然威严。铁蛋先向自己的车看了看,再向前后的车子看了一下,除了自己和领袖之外,一共是七男四女,都是陌生面孔,以前全未见过。
铁蛋心中,陡地起疑,又很大胆地盯着领袖看了一眼,确定身边的真是领袖,他才道:“领袖的警卫员怎么全都换了?”
他问了这一句,领袖的手向上略扬了一扬,铁蛋在全然没有防备之下,双肩一麻,已然着了道儿,他大叫一声,腰际再是一痛,已经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