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6月 北京
协和医院实习医生陈大中匆匆走进主治医生办公室,庚教授问:“特护室的李雅兰仍然没有好转?”
陈大中忧心忡忡地说:“没有。”
病人李雅兰65岁,是一位政界要人的夫人。庚教授向来怕接这种病人,一则各方干扰太多,再者,这些人大多常服用一些贵重药品,身体内有了抗药性,再用类似药物时疗效就很不明显。他知道李雅兰不太有希望活下去,她的身体就像一块已经发出磷光的朽木,高血压,肾衰竭,严重的胃窦炎。他叹息道:
“尽人力听天命吧。”
他看见年青医生似乎还有话,便问:
“还有什么事吗?”
“病人家属为他请了个江湖医生,是什么平衡医学的创始人皇甫右山。这会儿正在为她诊病。”
庚教授皱起眉头。所谓病急乱投医,绝症病人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一般情况下他常对此装聋作哑。但他碰巧知道这个皇甫医生,他的医学论文和严新的气功传道一样荒诞。庚教授甚至专门请人搞到一些所谓的“人体潜能激活剂”进行了严格的药理分析。分析结果,这种药剂在试管里没有丝毫杀菌杀病毒作用,也不含任何对人体有益的成分。鬼知道那些淡黄色的药剂和药膏是什么玩艺儿配出来的!
鉴于李雅兰的特殊身份,他不能放任这个江湖疯子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胡闹。他说:
“走,我们得去制止一下。”
他们走进特护病房隔壁的观察室,透过窗户,看见病人躺在床上,仍处于半昏迷状态,病人的女儿和另外两个人正虔诚地看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瞑目仰靠在沙发上,长发,满脸胡须,方脸庞。一个年青人很可能是他的徒弟,正在为他念着本院的一本病历,这份病历当然是神通广大的病人家属弄出来的。年青人念道:
“1976年4月病历:自诉头晕,血压波动在140-150/100- 110mmhg。诊断为高血压,服用复方降压片。”
那个长发狂人欠欠身子,评点一句:
“76年,那是什么年代?在那个非常政治时期,作为政界要人的妻子,血压波动是很正常的,用什么降压片!”
“1980年6月病历,自诉胸闷,胸骨有压迫感,作运动试验有偶发性早博,运动试验可疑阳性,诊断为冠心病,服用扩冠药物。”
皇甫右山又抬起头,略带刻薄的评点一句:
“这点小病是因为生活太优裕,但服用扩冠药物是饮鸩止渴,须知人的机体也是好逸恶劳的,既然有药物作用,心脏的自身能力就睡觉了。往下念。”
“85年11月,血脂偏高,胆固醇240mg%,三酸甘油脂5.6毫当量/升,β-脂蛋白504mg%,诊断为高血脂,服降血脂药。”
医生说:“哼,不如少吃点,多走几步路更有效。念。”
“87年8月,胃镜检查为慢性胃窦炎。”
他又评论道:“十药九毒。不断服药,干扰了胃脏内环境,咋个不生病?”
“88年10月,患者咽痛,体瘟39℃,诊断为上感,青霉素滴注6天,后病愈出院。”
那人刻薄地说:“小病大养之典型例证!由病毒引起的感冒,使用抗生素全无功效。而且发热是人体的保护性反应,不是万不得已,不可肆意中断这个过程。治疗的付作用早已超过了疾病本身的危害。”
年青人低声说:“以下就是协和医院的治疗了。89年4月,下肢轻度浮肿,检查结果,血肌肝3.6毫克,尿素氮61mg,血色素11.5克,抗O 200单位之内,类风湿因子(一),蛋白甲泳结果:白蛋白62.3%,阿尔法1-球蛋白2.5%,阿尔法2-球蛋白10.9%,贝塔-球蛋白9.6%,伽玛-球蛋白14.5%,血沉30毫米/小时,胆固醇276,三磷甘油脂96,总蛋白定量76,白蛋白45,球蛋白31%,IgM119mg,IgC831mg,IgA244mg,C384mg;口服复方降压片、速尿、心痛定、心得安、肌苷、降脂宁、叶酸及维生素类药,另服中药汤剂:西洋参4克,何首乌12克……”
“算了,不必念了!”那人从沙发上仰起身,目光鄙夷,“病人已经全部被药物包围,靠大量药物勉强把生命维持在极限值的边缘,完全不给机体自我修复的机会,这种治疗只能促死!”
病人一直在昏迷着,病人女儿胆怯地问:
“还有救吗?”
“全部停药,用我的激活剂试试。我不敢说100%的把握。”
庚教授实在忍不住,推开内门走过去。病人家属没想到让主治医生与皇甫右山碰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庚教授微笑着问:
“皇甫医生,听你的说法,我们的治疗方案有一些不妥之处?”
那个长发怪人仍端坐在沙发上,傲然说:
“按照西医理论,你们的治疗方法很对,可惜现代医学的基本理论错了。”
庚教授想不到他竟如此狂妄,不禁也动了气,他话中带剌地说:
“是吗?请皇甫先生指教。”
“现代医学,尤其西医,是绕过人体直接和病原体作战。他们几乎把这些作战方法发展得尽善尽美。结果,无所事事的人体免疫
能力日渐衰弱,经受超强度训练的病原体却日渐强大,你们难道看不出这是多么危险的游戏?这就如解放后治黄河,四十年太平无事的代价是悬河越来越高,不象历史上的缺口和改道常常有疏浚作用。一旦有一个鼠洞蚁穴,现代社会的生死平衡就会在一夜之间崩溃!而这个蚁穴是处处皆有的:外太空致病微生物,地球上新变异的病毒,科学狂人或国家狂人的生物武器,国际恐怖分子的盗窃……”
“那么,依皇甫先生之见呢?”
那怪人没有理会,仍继续侃侃而谈:
“现代人的体质已经逐日下降,这已有统计数字为证:本世纪初,人的白血球正常数值为8000-10000,后来逐步下降,50年代是6000,70年代是4000,90年代已到4000之下了。耐药菌株如洪水一样发展,连大肠杆菌和痢疾杆菌这种普通病菌也有了耐药菌株,抗生素也奈何不得。治疗败血症的青霉素用量已由几万单位加大到几千万单位,但死亡率仍回升到抗生素问世前的水平。”他刻薄地说:“我不知道全世界医学专家是不是都瞎了?从这些触目惊心的事实难道看不到水面下的冰山?”
庚教授不想反驳,这位狂人说的的确是世纪性的难题,问题是解决一个难题比提出一千个难题更困难,他和颜悦色地说:
“皇甫先生说的很对。不过我们先不要扯远了,仍回到这个病人身上吧。的确,她的肾衰竭已很难治愈了。皇甫先生有什么办法吗?”
“可以用我的人体激活剂试试。”
“这种药有国家批准文号吗?有药理检验报告吗?”
那人不屑一顾:“统统没有。一个牛顿力学的科学院不可能确认量子力学的正确。”
庚教授的忍耐已到了极点,他冷冷地说:
“好吧,这些我们都且不提,只问你有把握治好吗?”
那个狂人倒十分坦率:“没有。我的药只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她的潜能,能否战胜病魔,归根结底要看她自身。”
“如果她的潜能不足以取胜呢?”
皇甫右山勃然道:“那就只好让她死去。平衡医学认为,人类必须保持一定的疾病死亡率,才能使自然选择有效地坚持下去。不胜利,毋宁死。你们用高昂代价维持的生存有什么意义?你们能对每一个贫穷百姓花这么多钱吗?对每一个穷人都有这样的耐心吗?用有限的自然资源维持少数特权者的苟活,实际上是对千千万万普通人的谋杀。”
庚教授已经不屑于同他争辨,他冷笑着转向病人家属:
“你们是否愿意让这个……”他勉强抑制住,没说出“疯子”两字,“先生为你们治疗?如果愿意,请你们最好办出院手续。”
那位年轻家属已经被皇甫右山最后一席话惹恼,她忙说:
“不不,这位先生只是来咨询的。”她转过头冷漠地说:“实在对不起,请皇甫先生回去吧,我打电话叫一辆车送先生。”
那位狂人丝毫不感到难堪,嗬嗬地冷笑着,抬脚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