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地球在自己的轨道上,以每秒29.79公里的速度绕太阳转圈圈儿。但是这种变化对于“东方号”的乘客来说是毫不相干的。在宇宙空间里,没有四季变化,没有白天黑夜,没有风霜雨雪,当然也没有花香鸟语。他们认识时间,只靠那小小的、由强有力的蓄电池带动的带日历的小时钟。不过,这些处在发育时期的青年人的躯体,也显著地呈现出时间消逝的标记:继恩和亚兵的上唇出现了柔软的、但是已经十分浓黑的唇髭;继来也越来越长成一个身材丰满的漂亮的大姑娘了。
自古以来,人们就学会辨认星星的布局。天文学是一门古老的科学,最近两个世纪以来它发展得却又是那么快!但是星星的布局依然如故。这些星星都离得太远了,即使它们全都在高速运动中,在地球上的人类看来,它们又和我们的祖先看到的有什么两样?即使在以每秒四万公里飞弛于宇宙空间的三位宇宙旅行家看来,星空也还是在地球上所看到的那个样儿、每秒四万公里,从地球的观点看,是了不起的速度,相对于以多少万光年计的宇宙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除了那曾是光芒夺目的太阳,越来越显得黯淡,终于和其他亮星混淆在一起以外,广大的星空世界似乎总是老样儿。
继来的英语进步得很快,她已经能够阅读英文的文学原著了。那天,她找到一部希腊诗人希西阿得的《田野的历日》——当然也是缩微晶体片,吟哦着那两千年前爱好咬文嚼字的古希腊人描写星辰的诗句,得意极了。
当奥赖温和西利乌斯
越过了中天,
当玫瑰色手指的晨光女神
看到了布提斯,
哦,伯尔塞斯,
割掉你所有的葡萄丛吧,
别忘了把它们都拿回家去。
继来皱起了眉头:“什么奥赖温?什么西利乌斯和布提斯?唉呀,还有伯尔塞斯呢?”
继恩和亚兵相互望了望,笑了起来。
他们正每人守着一架阅读机,各读各的书、这时亚兵关上自己的机器,说:“让天文学来帮助诗歌吧。”
他飘到继来身边,喊道:“3025,开!”
他们又置身于熟悉的、灿烂的星空包围之下。亚兵用手指着左般的一颗非常亮的星星说。
“继来,喏,这就是西利乌斯。”
“这不是天狼星吗?”
“是的,希腊人叫它西利乌斯,在希腊文里,就是明亮的意思。”
“那为什么又叫天狼?”
亚兵憨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继恩不知什么时候也飘到他们身后,插嘴说:“天狼’。看见吗?长矢就在它的右下方,几颗星组成的图形,还真象一副张开的弓箭呢!宋朝的诗人苏东坡也有这样的诗句:“会挽弯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啊,继恩,想不到你懂得这么多哩。”亚兵佩服地说。
“那是我偶然读到过这方面的材料……还要补充一点的是:天狼星是古代埃及人认识最早的星。他们的庄稼是在尼罗河泛滥以后的沃土上种植的。因此,他们需要很好地掌握尼罗河什么时候泛滥。而恰好,每年天狼星于黎明前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尼罗河就要泛滥。”
“对,对,我刚刚读到过。”亚兵高兴地说。
“不要闹,花豹!”继来呵斥着小狗。小狗已经不小了,它成了一条美丽的、毛茸茸的大狗,但还是象小时候那样依恋女主人。这时候它正在继来的脖子上舔着,继来一推,花豹就被抛到座舱的另一头去了。
“亮的星星,我国古代都起了名字,至今我们还在用。”继恩接着说。“但是大多数不太亮的星,就划成许多星座。现在我们用的,就是古希腊人划分的星座。”
小花豹又靠拢来,继来抚摸着让它安静下来。她问:“为什么要把星星划分成星座呢?”
“那是为了便于记忆。”亚兵急急忙忙回答。“满天星星,你怎么才不会弄错呢?喏,这儿你可以看到,四颗亮星组成一个长方形,当中还有斜斜的三颗星,三颗星下又有下垂的三颗小星。古希腊人就把它们想象成一个猎人的形象。四颗亮星是四肢,斜斜的三颗星是腰带,下垂的三颗小星是佩剑。这就叫做猎户座。也就是《田野的历日》里的奥赖温。”
“哦!”继来只简单地惊叹了一声。“布提斯呢?”
“喏!这儿。”亚兵手指着飞船前方。“我们叫做牧夫座,几颗星组成一个菱形,下面的这颗,最亮的,就是大角”
“就是这颗桔黄色的吗?”继来神往地望着。“多好看,天狼星是蓝色的,猎户座有的是红色的,有的是白色的,这颗大角又是桔黄色的。为什么星星会五颜六色呢?”
“这是十分简单的。”亚兵侃侃而谈。“就象一块白铁,烧热了,先是发红,再加热,变成橙色了,如果不断加热下去,就会逐步变成黄色、白色、蓝白色,一直到蓝色。”
“原来星星有这么多五颜六色,却只是温度不同呀?”继来问。
“是的。所有恒星,都不过是一大团气体,发生着激烈的核反应,就放光发热。例如,我们的太阳就是一颗黄色星……”
“为什么我看它是白色的呢?”继来插嘴问道。
“那是我们离得还不够远,它的亮度还很大。如果太阳离我们跟别的恒星差不多的话,那你看它就是黄颜色的了”
“别的恒星——离我们都十分远吗?”继来迷茫地问。
亚兵沉思了一会儿。
“就拿西利乌斯——天狼星来说吧,如果我们的‘东方号’笔直地向它飞去,路上得飞六十五年。”
“我的妈呀,那么远!”继来惊叹道。
“远?”继恩笑着说。“天狼星还是离我们相当近的一颗恒星呢!你瞧,它有多亮,现在我们看去,除了太阳,它是全天最亮的了。”
“再比方说,”亚兵又说道。“猎户座四肢的这四颗星,你看,右肩上那颗红色的、很亮的参宿四,我们要是乘‘东方号”飞去,得花四千九百年……”
“哦!”继来又惊叹一声,连花豹也跟着翻了个跟斗。
“猎户左脚上那颗,看见没有?蓝白色的,比参宿四还要亮,叫参宿七,我们要是乘‘东方号’飞去,得花六千一百年……”
“原来这几颗星虽然在同一个星座,实际上互相间还是相离得很远的。”
“对了!”亚兵点头说。“这些星座构成的图形,长方形也好,三角形也好,菱形也好,都不是它们本身的排列,而是我们透过空间所看到的样子。”
“既然,”继来饶有兴趣地问:“这些星离我们那么远,却还是那么亮,那末,它们一定是非常非常亮的了,也许比太阳还亮?”
“我们太阳怎好比哩!”亚兵笑着说。“太阳在恒星当中算是比较暗的、也比较小的一颗。参宿六,等于一万六千个太阳的亮度,也就是说……”
继恩插嘴道:“如果它来当我们的太阳,我们地球上的天空就等于有一万六千个太阳照着那么亮。”
“那该多好玩儿。”继来拍着手说。
继恩不动声色地说:“好玩?我们地球就得化为蒸气,一点渣儿都不会剩下了。”
“哟,多可怕!那么,参宿四呢?”
“没有那么亮,只等于两千八百个太阳。”亚兵回答道。
“那也够瞧的了。”
“但是参宿四却非常大。它的直径等于三百六十个太阳那么大。”
“那么,”继来沉吟道。“如果它来代替我们的太阳,我们地球上的天空,怎么摆得下呢?”
亚兵微微笑了一下。“哦,如果它来代替我们的太阳,那末,地球还在它肚子里呢!”
继来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还是告诉我,现在除了太阳,哪颗恒星离我们最近吧!”
亚兵指着左舷外面一颗很亮的星,说:“看见吗?这叫南门二。它是由两颗星组成的——天文学上叫做双星。不过这对双星离得太近,我们肉眼分不开来,过些时装好望远镜,你就看得清了。它们旁边还有一颗小星星,这会儿看不见。它是已知离太阳系最近的一颗星。所以叫做比邻星……”
“多远?”继来焦急地问。
亚兵思忖了一小会儿。“我们‘东方号’要是正对着它,路上得飞三十二年。”
“但是我们并不朝着比邻星飞,是不是?”继来继续说。“在我们前面,将会遇到什么星呢?”
亚兵把双手一摊。“这……我在书上还没有读到。你看,我们‘东方号’正前方,不就是最亮的一段银河?那是人马座,银河在这儿分成了两支……”
“就象河流的支流一样吗,”继来又问。
“样子象。可是银河当然不是什么河流……”
“我以前读到过一本书,”继来眨着眼睛。“说银河就是天上的河流,而且是通着我们中国的汉水的,说是有人乘船沿汉水上溯,一直驶到银河去了!”她说罢咯咯笑起来。
“神话,只不过是神话罢了。”亚兵也不禁微笑道。继来的愉快心清感染了他。“银河是许多星星,因为太密集了,星光连成一片……”
“为什么星星要密集成一条带子呢,请问?”继来不笑了,认真地说。
“不是一条带子,而是一个圆环。你看,首尾相连——这正是我们宇航员的优越性。在地球上,任何时候都只能看到半个天空,因此银河也只能看到地平线上的一段,看不出它是一个首尾相逢的圆环……”
“圆环——也罢,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星星挤在一起?”
亚兵想了想,摘下他自己手腕上的表,比划着:“其实,银河里的星星,根本不挤在一起,两颗星之间的距离,至少跟太阳同比邻星的距离一样。不过因为银河系里的恒星非常多,看起来显得密集。它大约有一千五百亿颗恒星呐。它们大体上就组成这手表一样的形状:圆圆的,扁扁的。我们呢,就在里面,而且不在中心,大致相当于‘17ZUAN’这几个字的位置上吧。现在你假想一下,你把身子缩小到象一粒灰尘,粘在这个‘Z’字母上……”
“我怎么能够缩得那么小明?”继来顽皮地问。
“那是想象,——想象中缩小。”亚兵快活地说。“现在你看这手表,往上看,只有一个表蒙,往下看,只有一个表身,都比较薄,但是往四周看,却离边沿很远……”
“我明白了!”继来急切地说。“我们看到的银河是银河系的四周边缘,因此星星显得很多。”
“好聪明的姑娘!”亚兵赞叹道。
继来有些脸红。她急急忙忙问道:“银河系的范围有多大呢?”
亚兵在手表上指点着:“从这端到那端,大约是八万光年。我们的‘东方号’大约要飞六十万年吧。”
“我的天!”继来惊呼起来。
继恩也很感兴趣地听着。这时他开口了:
“那么,银河为什么要分茬呢?”
“星际空间除了恒星,还有大团大团极其稀薄的气体,叫做暗星云。正好有一团暗星云在我们前面,挡住了银河系的中心,我们看来,仿佛这地方没有星星了……”
“那是说,如果没有这块暗星云……”
“我们就会看到银河系的核心!”亚兵得意地说。
“那将是一个极其光辉灿烂的星团!”
继恩仍然不放松地追问:“你能不能够告诉我们,前面我们碰到第一颗恒星,还有多远?
“这……”亚兵又结巴了。“这可说不上。不过,肯定比比邻星远——它至少要在这一大团暗星云后面呢!”
“这当中就什么也没有?”继来急忙问,她被这遥远的旅程吓住了。
“什么都没有。”亚兵说完,又赶忙修正道。“至多有个把石头、冰块或些微尘埃——当它们靠近太阳的时候,会产生气体的尾巴,我们在地球上就叫它做扫帚星。或者还有点原子、电子,这种那种射线……”
继来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这两句诗不正是写的我们今天的生活吗?”
这两句诗引起了三人的共鸣,大家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继恩诚恳地说:“亚兵,你的天文学学得很好,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天文学家的。你享有地球上任何大文学家都没有的优越条件哩——离开太阳系,亲自深入宇宙考察……”
“如果这艘飞船能随我们的意志飞行就好了。”亚兵说道。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继来严肃地望着哥哥。“是吧?”
继恩沉吟着。他现在还不能十分干脆地回答这个问题。是的,从理论上来说,宇宙空间也充满能量,但是如何收集和利用这些能量,他还没有学会——地球上多少著名的研究所和科学家都还没有解决这课题呢!
亚兵十分了解老同学的心思。他岔开话题,指着右舷靠后一个光点对继来说:“你看看这个。”
继来仔细瞅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地说:“我总觉得这颗星比其他的都大。而且它跟其他星星不一样,它不是圆的,而是长长尖尖的,象一颗大米。”
亚兵笑将起来。“你的观察力的确很敏锐。这不是星,是仙女座大星云——实际上是和我们银河系一样大的星系哩!”
“这样!”继来倒叹了一口气。“也有……多少多少亿星星?”
“一千五百亿。”
亚兵拉着继来的手,领她到阅读机跟前。他放进一小块晶体片,然后打开底灯。屏幕上映现出来的是一张照片,一张放大了的仙女座大星云照片。
“你看,它就是由许多许多星星组成的——在照片上也分辨得很清楚。如果我们离开银河系很远,回过头来看银河系,大致也是这个样干。”
“可是你刚才说银河系是圆圆扁扁的,就象你的手表一样。”
“那是角度不同。你从上面往下望,手表平放着,当然是圆圆的。如果你略微侧着看呢?”亚兵把手腕摆了个姿势。“喏,手表不就成了长长尖尖的……”
继来继续注视着阅读机上的照片,又说:
“我总觉得这个星系里的星星象搅成一个旋涡似的……”
“对呀!”亚兵高兴得一拍大腿,不小心飞起来。他慢慢翻一个筋斗,又维持平衡了。“我们银河系也是这样,有好几条旋臂哩。这叫做旋涡星系。”
“多有意思!’”继来自言自语。“我以为银河系就是整个宇宙了,却又有另外别的银河系。”她又问亚兵:“仙女座大星云既然看起来这么小,想必非常远吧?”
“远。如果乘我们‘东方号’飞去,路上得飞八百万年!”
“八百万年!我还以为‘东方号’飞得非常快哩!”
“就我们地球的观点来看,当然是非常快的。”
“什么东西最快呢?”
“光。”亚兵很快地回答道。“光每秒钟走三十万公里,也就是的约略等于‘东方号’速度的七倍半。”
“宇宙间星系很多很多吧?”
“可以说是无限个。”
“宇宙有多大呢?”
“无限大。”亚兵直截了当地回答。
继来沉思着。无限大!这是她觉得十分难以掌握的概念。再大的东西也应该有个边儿呀!但是她转念一想,宇宙如果有个边边儿,那么边边儿之外又是什么呢?不可能设想,宇宙之外还有别的东西……
继恩打断了她的沉思。他很响亮地对亚兵说;“我们‘东方号’正对着人马座?”
“是的。”
“要准确的方位。”继恩严肃地说。“亚兵,望远镜装好后,你头一件事就是做好这工作——这可是极端重要的哩。”
亚兵凝神望了望老同学,低声问:
“你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念头?”
继恩没有马上回答。的确,知道了宇宙飞船的速度和时间,就会知道飞船和太阳系的距离;而如果知道宇宙飞船的准确方位,就会知道飞船在宇宙空间的运动路径。对于宇宙旅行家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在地面上旅行,也应该随时随地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否则就会迷失方向。
但是现在他该怎样说呢?迷失方向也吧,不迷失方向也吧,如果他不能掌握自己命运,这倒是无关重要的了,关键是……但是在他学会操纵宇宙飞船以前,不是也应该牢牢掌握着“东方号”的轨道根数吗?继恩心里有一个没有说出的隐秘思想:他还可以寄希望干地球,地球上的祖国和亲人,在科学技术一日千里的时代,终归会跟“东方号”联络上的。这样,“东方号”的轨道根数就是十分重要的数据了。啊,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