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恩做梦也在想如何利用宇宙线的能量问题。“东方号”的外壳,不断地受到这些高速的粒子的打击,只要打开一个自动计数器,就可以看到数字几十、几百地跳跃着上升,这就是报导宇宙线数量的讯号。继恩每天都在纪录这些数字。数量都很大,每天都在数万以上,有时达到十几万以至几十万!不过,遗憾的是,宇宙线是四面八方射来的,它们的能量互相抵消。如果能够驱使宇宙线都向宇宙飞船的尾部射来啊,一股强大的推进力量将会出现……
这愿望,继恩把它压在心的底层。当亚兵没日没夜地用新安装的望远镜观测、拍照的时候,当继来正在苦苦思索做解析几何难题的时候,他拚命“啃”关于高能物理的书籍。可惜,什么书籍上,关于宇宙线的记述都很少,把这种高速运动的粒子加以控制,更是从来没有人办到过……
能不能在宇宙飞船尾部,安装一个宇宙射线收集器呢?把宇宙射线的能量贮存起来,集中地向外喷射?
这的确是很诱人的想法。继恩的思想还要走得更远。这不光是一个返回地球的计划。未来,开发宇宙空间,让这无穷无尽的能源为人类服务,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前景!
业兵从外面空间进来了,正在脱宇宙服。他是去取望远镜拍下的照片的。有厚厚一大叠。美丽的亮星云——玫瑰星云、三叶星云、哑铃星云、蟹状星云;还有一些暗星云——宇宙飞船正前方的人马座星云、猎户座马头星云、南十字座的“煤表”……拍摄它们,长时间曝光,看看是否能有什么新的天体发现。另外,亚兵也拍下了许许多多恒星的光谱……
亚兵一头扎进了照片堆里,把它们和贮存在电子计算机里的旧照片对比,细致地分析;测量那一条条彩带子似的光清带的谱线;再用各种各样仪聚测量照片上天体的颜色、相对亮度等等。他不时发出一阵阵惊叹声。有一次他嚷嚷道:
“继恩,来看看,怎么这几个星系的红移量那么大呀?”
继恩头也不抬地回答:“我们的‘东方号’自己就每秒钟飞四万公里嘛。我们看去,一切天体都会发生红移的……”
“咳,咳,不是。这种红移表示,这些星系正在飞快地远离我们。”亚兵放下照片,飘到正在背英文单字的继来面前,说:“你知道什么叫红移吗?”
“不知道。”继来柔顺地回答。她太了解亚兵了,现在不听他发表一番滔滔不绝的议论是不会完的。她合上了英文单字本。
“你在铁路附近呆过役有?”亚兵果然高兴地抓住了这个听众。“当火车驶近前来的时候,汽笛声愈来愈尖;而当火车驶远去的时候,汽笛声愈来愈低沉。这是由于声源在运动。声源接近,频率变高;声源远离,频率变低。”
“声源会有颜色吗?”继来问道。
“光源在运动的话,频率也会变化的。一颗星星正向我们靠拢,频率就变高,波长变短了;一颗星远离我们而去,频率就变低,波长就变长——你在中学物理课大概也学过了,不同颜色都有不同的频率,红颜色频率最低,波长最长;紫颜色频率最高,波长最短。所以向我们靠拢的星星,它的光谱线都向紫瑞移动,叫做紫移;远离我们的星星,它的光谱线都向红端移动,叫做红移……”
“亚兵,”继恩打断他的话。“你恐怕得先给继来讲讲什么叫光谱吧。”
“啊哈,我忘了!”亚兵抱歉地说。“继来,你看过太阳光通过三棱镜后形成的一条彩色带子没有?这就是光谱。所有发光体都有自己的光谱。每种元素都有自己的光谱线……怎么了,继来?”
继来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她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没什么。”继来轻轻地说。
继恩放下地手上的工作,飞了过来。他凝视继来的脸好大一会儿工夭。继来在这凝视下低下头去。
“左边肩膊上有点痛,不碍事的。”继来低声说。
“让我看看,好吗?”继恩说。
“不要紧。”继来转向亚兵。“再讲点什么。我很喜欢听。”
但是亚兵也不吱声了。
“好吧,”继来叹了一口气。她解开胸口两颗钮扣,把衬衫领子扯开,袒露出左肩。
继恩和亚兵仔细观察着;一个极小极小的红点。继恩轻轻碰了碰,继来痛得皱起了眉头。
“这是怎么一回事?”亚兵焦急地问。
继恩不回答。他温存地给继来扣好钮扣,问道:“有多久了?”
“才两、三天。”
“为什么早不说呢?”继恩责问道。“我早就怀疑。你看,”他一手把花豹抱过未——那条狗正髓缩着,静静浮在空中。继恩把花豹的鼻子旁边指一指,这儿也有一个明显的红点。他轻轻碰了碰,花豹一挣扎,窜上了驾驶舱顶。
“宇宙线?”亚兵恐惧地问道。
“唔,”继恩沉重地回答。“一定是前几天那次事故:宇宙服漏了,宇宙线正好透进了身体。”
“怎么办,怎么办?”亚兵焦急地问。
“没什么,我挺得住。”继来咬着牙说。
“我们这儿没有大夫。”继恩严肃地说。“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请。唯一的老师是那些缩微晶体片。亚兵,你的天文学课程也停一停吧。我们都来钻一钻医学。我们不会束手无策的。”
“宇宙线……有这么厉害?”亚兵问。
“当然。幸亏她受到的剂量可能不太多,要是超过一百五十伦琴,就不好办了。宇宙线——是我们现在已知带有最高能量的粒子哩。”
……但是继恩的估计不正确,继来受到的宇宙线伤害大概超过了一百五十伦琴,园为她当夭晚上就开始感觉头晕,而且呕吐了。花豹的病情还要严重。它虽然不会说话,却一天到晚蜷缩着,两只聪明的眼睛流露出痛苦和绝望的神色。它已经什么都不吃了。
继恩和亚兵发狂似地翻阅着写着“医学”的那几箱缩微晶体片。他们已经不分白天和黑夜,没有休息。他们在屏幕上展示过的材料足够医学院学生念好几年的了。但是关于射线病的记载是很简单的:射线剂量超过150伦琴的,50%死亡。如何救治?作烧伤处理,内服A.E.T.
A.E.T.是什么?他们找我运舱中一个小药库。翻箱倒柜,各种药品多极了。他们翻了半天,A.E.T.终于找到了,是装在胶囊中的粉末。他们按着说明书给继来服下,也灌了小花豹两勺。烧伤处理怎么作?因为直接受灼伤的部分只是一个小红点,涂点烧伤油膏试试看。这一切都处理完后,两个人又守在继来身边。
他们相对无言,互相凝视,通过眼神交流思想。这些眼神里交织着什么样的感情啊!对子他们来说,继来都是最亲近的人。三个人,远离祖国、集体和亲人,在“东方号”中,深入星际空间,行程两年,互相勉励着,共同战斗,而忽然间,继来……
继恩十分清楚,射线仍然威胁着亲爱的妹妹的生命。书上的记载是治疗一般的射线病,但是现在不知道透入继来皮肤的是什么样的高能粒子?小花豹已经生命垂危了。这只刚到“东方号”上时不过是四个月的小狗,两年间长成了一头健壮有力的大狗,然而它现在僵卧在半空中,它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有时只能动一动眼睑。
“当然,花豹是首当其冲的。”继恩分析着,他心里一遍又一遍清理着思路。“洞是它咬破的,所以宇宙射线首先穿透它的鼻子,到达继来身上应该是微乎其微的,因为她和外界空间还隔着一只狗。当然,强有力的辐射会毫不客气地穿透一只狗,但它毕竟要减弱力量……”
继恩看了妹妹一眼。她静静地躺着,象是在酣睡,其实地是在昏迷状态中。继恩感觉到那样痛苦,他无意识地让自己在空中飘浮。当他飘到那个书写日记的屏幕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打开了它。屏幕上映现出大前天继来写的一篇日记:
……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今天除夕,离开家快两年
了。两年前的今天,我还在上海收拾行装,准备到宇航城
去看爸爸妈妈呢!可是,哥哥和亚兵都在忙着自己的功
课和研究,他们好象根本忘了日子,我为什么想得那么多
呢?是女孩子的软弱,感情脆弱,还是别的?肩膊上有点
痛,不知为什么……
爸爸和妈妈在干什么呢?在吃着除夕的晚饭,思念
着我们?还有岳兰姐,她一定也来我们家,她就好象我们
家的人一样……不,他们不光是思念,他们一定在想法子,
在建造飞得更快、更强有力的宇宙舱,要派出来营救我
们。一定的!
继恩读着日记,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继
承了他爸爸的刚强的性格,决不是感情冲动的人。但
是此刻,一个病在垂危的妹妹写的日记,勾起了他多少
联想?真的,爸爸正在干什么呢?是在建造新的宇宙
船来营救“东方号”吗?还有岳兰……唉,一道壕堑隔
在他们之间,这是二万五千亿公里的壕堑呐!即使是
二十一世纪的科学技术,也是难以逾越的!那末,冉想
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年复一年,“东方号”作为一个
银河系中的天体,遨游着,失掉音讯,他将在这个驾驶
舱内度过青春,直到满头白发,老态龙钟……也许,将
来二十二世纪的银河系巡航宇宙飞船,会发现这个奇
怪的天体,接近它,打开它,发现了他们在几十年间研
究宇宙空间的一切成果,而在将来的废史上,就会记载
着这三个星际航行事业的殉道者的名字……这一切,
都是有可能的!
继恩思忖了一会儿,他拧了一下开关,打开了空白的一页,自己提笔写上一页新购日记:
……一月三日。亲爱的妹妹的生命受到巨大的威
胁,我,作为哥哥、团支部书记、这个三人小组的负责人,
没有尽到责任,我心情十分沉重。诚如我们亲爱的妹妹
所猜测的那样,爸爸在设计新的速度更快的宇宙飞船来
营救我们吗?我丝毫也不怀疑。但是天宇茫茫,他们将
要到哪儿找我们呢?不错,有轨道根数,但是我们和太阳
系相距已经那么远,任何一颗流星体都会撞得我们略略
偏离开轨道,只要偏离一弧秒——不,千分之一弧秒,那
么,轨道就大不相同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想法子显示自
己在宇宙空间中的位置,显示自己的……存在,用什么万
法?我还不知道。我想,也许可以发射一些什么讯号,扫
描过太阳附近的天区——因为地球虽然看不见了,太阳
还是很亮的一颗亮星哩。再说,地球的精确位置,只要我
们的日历钟是走得准的,那我们也能计算出来。……
“继恩!”亚具一声喊叫使他放下了笔。他吃惊地先看看继来,继来还跟刚才一样躺着,然后他才扭头看业兵。亚兵指指花豹。显然,这只狗正在作垂死的挣扎,它呼吸急促,整个身体一阵阵抽搐,两眼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和绝望。它呻吟着,挣扎着,但是没过一会儿它就不动了。
生命是怎样结束的?继恩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今天在他面前,一只朝夕相处了两年的小狗终于死去了。这是“东方号”启航以来第一个殉难者。他关上日记屏幕,飘到花豹尸体跟前,仔细察看着。他还希望,这只狗陡然又张开眼睛,呜呜咽咽叫起来。然而他伸手一摸,狗的四肢已经凉了,在毛茸茸的胸膛中,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向亚兵打了个手势,两人小心翼翼地把已经长得很大的狗捧着,飞进载运舱,一直到达飞船尾部。那儿有一个隧道似的通道。有一扇门。打开门,把狗的尸体放进去。再关上门,进行抽气。通道里的空气抽尽,外面的门开开来,依靠弹簧的力量,花豹的尸体就离开了“东方号”。当然,它不会离开得很快,因为弹簧的力量是不大的。但是,这只冰冻而坚硬的狗,仍然以大约每秒五厘米的速度离开“东方号”。从此,它将作为一个独立的天体永无休止地在星际空间疾驰,除非恰巧碰上一颗流星体把它撞开去,或者把它击得粉碎。
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他们相互看了一眼。
“亚兵,”继恩低声说,声音急促。“我想给继来动手术——再拖下去不行了……”
“你来动?”亚兵怀疑地问。
“我来动。”继恩坚定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继来……”
亚兵的心象被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这个少女不但朝夕与共地跟他相处了两年,还是他从严酷的星际空间中,从已经窒息的状态下抢救回来的。而如今,又可能再度失去……。
“是的,”继恩沉思地说。“我不能象外科大夫那样熟练,但是我想,激光手术刀不是很难操纵的。要把受到宇宙线灼伤的部分肌肉割去,清除它的放射性沾染,封闭这部分肌体,激光手术刀都可以办到。如果射线已经深入内脏,那就只有用服药的办法,再加上精心的护理……”
“我负责。”亚兵立刻宣称道。
“在飞船内部,也有极其有利的条件:失重,不会使病人长期卧床,空气清净,无细菌感染,继来身体素质也好。干吧,唔?”
继恩用眼睛向亚兵征求着意见。
“好的,”亚兵叹口气说。“好的,”亚兵稍稍提高声音说。“我去准备,激光手术刀,消炎药膏,营养素,绷带,麻醉针……”
……半个小时以后,手术已经做完。两个青年好象经过一场剧烈的搏斗,疲乏得四肢摊开,浮游在柔软的空气托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感受到象是激光手术刀在自己身上剜割那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