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市中心的车流几乎完全消失了。霍勒斯的飞船从空中静悄悄地降下来。这回它没有降落在上回那个地方——天文馆的前方,而是停在博物馆后面,菲利斯多佛街一块多伦多大学的停车场。虽然飞船的降落毫无疑问会引起一些人注意,但是至少从博物馆前的大街上看不到。
克里斯蒂·多罗迪坚持要等外星人。我们讨论了用什么方法最能确保安全,最后决定不做特别的安排才是最实际的做法。如果我们要求警方和军队协助,那样可能会招致大批人围观。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博物馆周围的疯子剩得不多了,而且现在已经这么晚了,剩下的也都走光了——大家都知道,霍勒斯和我保持正常的工作时间。
自从克里斯蒂打算赶走我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一直很紧张。但我觉得,她现在看着我时就应该知道,不管怎样我的任期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仍然尽量避免照镜子,但我可以看到其他人对我容貌的反应:那些被迫发出的、虚假的问候,说我看上去还不错;和我握手时都不敢用力,怕把我的骨头捏碎了;隔上一段日子再见到我时,他们会对我的状态不自觉摇头。克里斯蒂马上就能得逞了。
我们站在天文馆和博物馆之间的小路上看着飞船降落。菲利斯多佛街很荒凉,是那些你不愿意在晚上逗留的地方。霍勒斯,另一个弗林纳人,还有两个吕特人从黑色的楔形飞船中走出来。霍勒斯仍旧缠着我们初次见面时那块浅蓝色长布,另一个弗林纳人则披着黑黄相间的布。四个外星人手中都拿着看上去非常精致的仪器。我迎上前去,随后领着这群人沿着小路走进员工入口。入口与街面平齐,实际上是博物馆的地下室(博物馆的大门外有台阶,把大门整整从街面抬高了一层)。一位保安在那儿守着,他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杂志,而不是看着从监控摄像头传来的不断变化的黑白图像。
“最好把警报器关了。”克里斯蒂对保安说,“如果我们要在这儿待一晚上,我们肯定会在房子内到处转转的。”保安点了点头并在他面前的控制台上按下一些按钮。
我们走向博物馆深处,里面大多地方是漆黑一片。两个吕特人都戴着我以前见过的多功能带,但他们身上还有别的:他们的四个手臂之问有十字形的甲胄。“那是什么?”我指着其中一个问霍勒斯。
“反作用力装置。帮助他们在这儿正常行走。地球的引力比他们自己的星球大。”
我们乘上电梯去了一楼。电梯一次只能装载一个弗林纳人,所以我们分成先后两拨。我领着第一拨。霍勒斯已经无数次看到我运行电梯了,所以他就成了第二拨的操作员(她说如果向吕特人解释数字代表楼层的话会花去我们太多的时间)。两个吕特人对红松木制成的巨大图腾柱特别感兴趣。他们很快沿着缠绕着图腾柱的楼梯上到三楼,然后又回到一楼。随后我领着所有人穿过大厅来到葛菲尔德·韦斯顿展室。我们走路时,霍勒斯的两个嘴巴忙个不停地说着她本族的语言。可能在充当另一个弗林纳人和两个吕特人的导游。
我对第二个弗林纳人很感兴趣。他的名字叫巴布肯,长得比霍勒斯大,肤色也稍浅。
锁位于玻璃双开门的底部。我呻吟着弯下腰,用钥匙开了锁,把门拉开到最大位置。随后我进去开了灯。其他人随着我进了展室。两个吕特人小声商量着,过了一会儿,他们似乎达成了一致意见。虽然他们没有转过身来,但是其中的一个显然开始和霍勒斯说话了:发出一串石头碰撞的声音,随后,这声音被翻译成了音乐般的弗林纳语。
霍勒斯挪到我身旁。“他们可以开始扫描第一个展柜了。”
我走上前去,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展柜的三角形玻璃门,把它掀了上去。铰链把门固定在最大位置。人在展柜里工作时,玻璃门不可能自己砸下来。博物馆以前可能没有采取措施保护员工的安全,但现在他们已经改进了。
扫描仪底部是一个金属平台,平台上伸出十几根看上去非常复杂的机械臂。每根机械臂末端都有一个垒球大小的透明球体。一个吕特人忙着放置这些机械臂——一些在柜子上,一些在下面,更多的在侧面——另一个则忙着在平台上的发光控制面板上做出调整。他似乎对仪器的影像显示不满意,继续拨弄着面板。
“这是一项精细工作。”霍勒斯说。她的同胞安静地站在她旁边。“在这个精度上扫描只能承受非常小的震动。”她顿了顿,“我希望地铁不会对此造成影响。”
“他们今晚的营运很快就要停了。”克里斯蒂说,“再说,虽然在楼下的博物馆剧院你能感觉到地铁经过,但我从来没有在博物馆的其他地方感觉到震动。”
“我们可能会无事可做。”霍勒斯说,“但是扫描期间我们必须禁止使用电梯。”
另一个弗林纳人“唱”了起来,霍勒斯随即对我和克里斯蒂说了声对不起。他们俩迅速穿过展厅,帮忙搬来另一台仪器。霍勒斯显然不擅长操作扫描仪,但她是个搬东西的好帮手。
“太神奇了。”克里斯蒂看着在展室里忙作一团的外星人说。
我不想和她交谈,但她毕竟是我的老板。“说得也是。”我淡淡地说。
“你知道吗?”她说,“我从来不相信有外星人。我是指我知道你们生物学家常说的:地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宇宙中到处都有生命等等。但是在我内心深处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
我决定不和她争论我们的星球有没有特殊的地方。“我很高兴他们来这儿。”我说,“我很高兴他们来拜访我们。”
克里斯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么做时,她的马嘴看上去太突出了,尽管她想用手捂着她的嘴。天已经很晚了,但我们才刚刚开始。“对不起。”打完哈欠之后她说,“我希望能想个办法让霍勒斯在这儿做些公共项目。我们会——”
就在这时,霍勒斯加入了我们。“他们可以开始扫描了。”她说,“仪器会自动执行,我们最好离开这儿,减少震动。”
我点了点头,我们六个向外来到大厅。“扫描要多长时间?”
“第一个展柜大约需要四十只分钟。”霍勒斯说。
“那么,”克里斯蒂说,“没有必要就在这儿等着。为什么不去看看远东工艺品呢?”那个展室也在一楼,离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很近。
霍勒斯和其他三个外星人说着什么,应该是在取得他们的同意。“好的。”她转过身来对我们说。
我让克里斯蒂领头,毕竞这是她的博物馆。我们再次沿着对角线穿过大厅,经过图腾柱,来到T·T·崔的中国艺术品展(以为此次展览捐款的港商命名)。博物馆拥有西方世界最好的中国工艺品收藏。我们在展室里转了一圈,里面的展柜装满陶瓷制品、青铜器和珠宝。最后我们来到中国墓葬区。过去几十年,这些坟墓一直在外头承受多伦多的日晒雨淋,现在它们终于被搬到了博物馆一层。这儿的外墙是玻璃的,透过它可以看到湿漉漉的布罗街。必胜客和麦当劳在街的对面正对着我们。屋顶上开了个天窗,雨点打在它上面发出哗哗的响声。
墓葬区由两个巨大的拱门,两个石骆驼,两个巨大人形塑像和一个圆顶坟墓组成,没有被绳子围起来。另一个弗林纳人巴布肯伸出六指手摸着离他近的那个拱门上的雕刻。我猜,如果你一直通过幻影做事,用你有血有肉的手指去触摸东西会带来一种特殊的感觉。
“这些墓葬品,”克里斯蒂站在一头石骆驼旁说,“是博物馆在1919和1920年之间从一个叫乔治·格劳弗茨的人那儿购买的。他当时是一个在天津做生意的英国皮货商和艺术品商人。这些墓葬据说来自河北省丰台庄,属于一个著名的明朝将军——祖大寿,他死于1656年。”
外星人中发出一阵嗡嗡声。很明显他们非常感兴趣。或许他们不会为死人建造纪念性的建筑。
“那时候的中国人相信宇宙是一个有高度秩序的地方。”克里斯蒂继续着,“这个墓葬反映了他们的观点,而且——”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雷声。
一阵巨响传进墓葬区,回荡在石墙之间。
一阵我只在电视和电影上听到过的巨响。
一阵急促的枪声。
我们太愚了,居然从墓葬区奔向声源。弗林纳人很快就跑在我们人类前面,吕特人则拉在最后。我们急匆匆地穿过T·T·崔展室来到漆黑的大厅。
声音来自葛菲尔德·韦斯顿展室——来自布尔吉斯页岩展厅。我无法想像谁会成为射击对象:除了在员工入口处的保安,我们是整幢建筑里仅有的一群人。
克里斯蒂带了个手机。她已经打开了手机的翻盖,应该是正在拨打911。又一阵齐射撕裂了空气,已经跑近的我还听到了我非常熟悉的声音:岩石的碎裂声。突然间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人正在向那些无价之宝、已有5亿年历史的布尔吉斯页岩射击。
吕特人到达大厅时,枪声停止了。我们一行很难说是安静的:克里斯蒂在对手机讲话,我们的脚步声回响在大厅里,而且吕特人出于好奇——或许他们从来没用过火器——在互相激动地讨论着什么,尽管我一再示意他们闭嘴。
即使被他们自己的枪声震了个半聋,向化石射击的那些人还是听到了我们发出的声音。一个人从展厅内现身了,随后又是一个。第一个出来的人身上沾满木屑和石头碎片,手里还拿着某种半自动武器——可能是一挺轻机枪,他瞄准了我们。
那个动作足以使我们作出最明智的选择。我们全都停住不动了。但我偷偷地向克里斯蒂做了个询问的表情,无声地问她是否拨通了911。她点了点头,将她的手机转了个小小的角度,让我看到还在发光的屏幕。电话还通着。感谢上帝,接线员很聪明,他在克里斯蒂住嘴的同时也闭上了他的嘴。
“上帝。”拿着枪的那个人说。他转过身半对着他那个剃着小平头的同伴。“上帝,你看见他们了吗?”他有美国南方口音。
“外星人。”剃着小平头的人以不太确定的语气说。他有相同的口音。过了一阵子,等到确定了眼前所见之后,他又开口了,语气肯定了很多。“外星人。”
我向前迈了半步。“他们只是投影。”我说,“不是真的在这儿。”
弗林纳人和吕特人的思维方式可能和人类不同,但此时他们并没有蠢到反驳我。
“你是谁?”带枪的人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托马斯·杰瑞克。”我说,“我是——”我大着胆子提高声音,希望911接线员能听到我的话,以防克里斯蒂没有和他说我们在什么地方——“安大略皇家博物馆古生物学部门的领导。”当然,都己经这个时候了,博物馆自己的夜班保安肯定察觉了这儿发生的事,可能已经报告了警察局。
“晚上这个时候这儿应该没人了。”小平头说。
“我们在拍些照片。”我说,“想在博物馆没人的时候拍。”
我们和他们之间可能有二十米距离。展厅里可能还有第三或第四个闯入者,但我没有发现。
“我能问你们在干什么吗?”克里斯蒂说。
“你是谁?”持枪者问。
“克里斯蒂·多罗迪博士。我是博物馆的馆长。你们在干吗?”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小平头耸了耸肩。“我们在毁灭那些骗人的化石。”他看着外星人,“你们外星人到地球上找错了人。这些科学家——”他几乎是骂着说出这个词的——“在用化石欺骗你们。这个世界有六千年了,上帝在六天之内创造了它,我们是上帝的选民。”
“噢,上帝。”我说,调用着他们相信而我却不信的神的称呼。“创世论者。”
持枪者开始不耐烦了。“够了。”他用枪指着克里斯蒂说,“扔掉手机。”
她照办了。手机砰的一声砸在大理石地面上,翻盖也摔脱了。
“我们在这儿要干很多事。”持枪者说,“你们都给我躺在地上,我们要继续了。库特,看着他们。”
另一个人从他的夹克兜里掏出一把手枪,指着我们说:“都聋了吗?躺下。”
克里斯蒂躺在了地上。霍勒斯和另一个弗林纳人则以我从未见过的方式盘坐着,他们的圆形躯干被放低到了地面。两个吕特人还保持着站姿,他们要么没听懂,要么天生就无法躺下。
我也没有躺下。毫无疑问我很害怕。我的心在剧烈跳动,我还能感觉到额头冒出的汗珠。但这些化石是无价的,是整个世界最重要的珍宝,而且我是那个安排它们在这儿展出的人。
我向前跨了一步。“别。”我说。
展馆里传来更多断断续续的枪声,子弹就好像直接钻进了我的体内。我能想像页岩在破裂,已经存在了五亿年的化石正在被炸成碎片。
“别,”我哀求地说,“别这么干。”
“回去。”小平头说,“站那儿别动。”
我吸了口气。我不想死——但无论如何我的死期己经不远了。不管是在今天晚上,还是在几个月后,它总是会来的。我又向前走了一步。“如果你信仰圣经,”我说,“那么你就应该遵守十戒。其中的一条是——”要是我能说出哪一条就更有说服力了——“不能杀生。”我又朝他走了两步。“你可能想毁了那些化石,但是我不相信你会杀我。”
“我会的。”这个人说。
更多枪声,中间夹杂着玻璃和岩石的破裂声。我觉得我的胸膛都快爆炸了。“不,”我说,“你不会的。上帝不会原谅你这么做的。”
他用枪猛地向我一指。我们之间大约只有十五米的距离了。“我已经杀过人了。”他说。他听上去像是在招供,声音中充满痛苦。“那个诊所,那个医生……”
更多的枪声回荡着。
上帝,我一下子想起了堕胎诊所爆炸案。
我咽了口唾沫。“那是个意外。”我说,“你不会面对面杀我。”
“我会的。”那个被他的同伴称为库特的家伙说,“我会的。所以你最好退回去。”
要是霍勒斯不是真的在这儿就好了。如果她只是个幻影,她就可以随便操起什么家伙而不用担心被子弹射中了。但是她是真的,也会受到伤害——其他外星人也一样。
突然间,我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警笛声。库特肯定也听到了。他转过头冲着他的同伴喊道:“警察!”
另一个人从展室中再次走了出来,我不知道他已经毁掉了多少化石。他仰着头倾听着。一开始他似乎没有听到警笛声,毫无疑问他的耳朵里依然回荡着枪声。但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并用轻机枪示意我们开始移动。克里斯蒂爬了起来,两个弗林纳人也收起他们的躯干。
“让我们离开这儿。”那人说,“把你们的手都举起来。”
我举起手,克里斯蒂也照办了。霍勒斯和另一个弗林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后举起了双臂。等了一会儿之后,吕特人也加入了行列,各自举起了他们的四只手臂并叉开所有的二十三根手指。那个不叫库特的人——他比库特高,年纪更大——驱赶我们进入大厅黑暗的深处。在那儿我们能清晰地看到玻璃大门的门廊。五个穿着制服的特别行动小组警察正在顺着博物馆玻璃大门外的台阶飞快爬上来。其中两人挥舞长枪,一人手里拿着个扩音器。“我们是警察。”那个警察叫道,声音在透过两道玻璃门之后稍稍有点变音。“我们已经包围了整幢建筑物。举起手走出来。”
持枪的那个人示意我们继续前进。四个外星人落在了后面,在我们几个人和外面的警察之间筑起了一座墙。我现在后悔让霍勒斯把飞船降落在后面的菲利斯多佛街上。如果警察们能看见飞船,他们可能就会意识到这些外星人不是他们在新闻中得知的全息投影,而是真实的血肉。现在,替察们在射击躲在外星人后的歹徒时根本不会顾忌子弹会伤到外星人。
我们退到大厅的尽头,走上两根图腾柱之间的四级台阶。然后——
然后所有糟糕的事都发生了。
一个穿着防弹衣,手持自动武器的特别行动小组成员静悄悄站在我们右面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上。警察聪明地利用大门外的行动吸引了歹徒的注意,同时不露声色地从博物馆和天文馆之间的员工入口派进了另一个行动小组。
“J·D,”小平头发现了警察,叫了起来,“看!”
J·D举枪开火。警察被子弹冲击得从宽宽的台阶上连连后退。他的防弹衣经受了一次考验。上面一下子裂开无数个口子,白色的纤维填充物飞了出来。
趁着J·D忙于对付这边,大门外的警察不知用什么法子打开了门——最左面那一扇,它是残疾人通道。可能是博物馆的保安给了他们钥匙。两个警察躲在防暴盾后进入两道玻璃门之间的门廊。里头的那排门没有上锁,没有这个必要。其中一个警察向前探出身子,按了一下便于残疾人开门的红色按钮。门慢慢开了。街灯和大街上警车的旋转警灯照出警察们的轮廓。
“站那儿别动。”J·D在大厅这一头喊着。巨大的大厅分隔着警察和我们这一小堆人。“我们有人质。”
那个拿着扩音器的警察是两个进来者之一,他可能太习惯于用它说话了。“我们知道外星人不是真的。”他说,他的声音在黑暗的圆形大厅中回荡。“举起手,慢慢走出来。”
J·D把他那把大枪对准我。“告诉他们你是谁。”
以我目前的肺部状态,我很难高声叫喊,但我还是把手拢在嘴巴周围尽力喊道:“我是托马斯·杰瑞克,这儿一个部门的主任。”随后我指着克里斯蒂,“这是克里斯蒂·多罗迪,博物馆馆长。”
J·D喊道:“让我们安全离开,否则他们两个都得死。”
两个警察蹲坐在防暴盾后。商量了一会儿后,扩音器又响了起来。“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连我都知道他只不过在拖时间。库特先看了看南面通向上方的楼梯,又看看北面上下都通的楼梯。他一定是认为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在移动——甚至可能是只老鼠,像博物馆这样一个古老而又巨大的建筑里会有很多。他向北面的楼梯开了一枪,子弹击中石头楼梯,从上头迸出了些碎片,在空中飞着,然后——
一片碎片击中巴布肯,那另一个弗林纳人。巴布肯的左嘴发出一声“哎”,随后右嘴又发出一声“哟”!
他的一条腿上绽开了一朵鲜红色的血花,一片泡状皮肤挂在被碎片击中的地方。
库特叫道:“上帝。”
J·D转过身来,随后他也叫道:“上帝。”
然后,他们在同一时刻意识到了。这些外星人不是幻影。他们不是全息影像。
他们是真的。
然后他们意识到了他们拥有了有史以来最值钱的人质。
J·D向后走去,挪到我们这堆人的最后。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他对外星人看得不够紧。“你们是真的吗?”他说。
外星人沉默着。我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了。J·D把他的轻机枪对准其中一个吕特人的左腿。“这把枪只要一发子弹就可以把你的腿打断。”他等了一会儿,让这句话的分量充分显示出来。“我再问一次,你们是真的吗?”
霍勒斯开口了。“他”“们”“是”“真”“的。”“我”“们”“都”“是。”
J·D的脸上掠过一阵满意的笑容。他朝着警察叫道:“这些外星人不是投影,他们是真的。我们现在有六个人质了。我要所有的警察都撤出去。如果我看到任何花招,我会杀掉一个人质——而且不会是人类。”
“不要成为一个杀人犯。”那个警察通过扩音器喊着。
“我不会成为杀人犯的。”J·D回喊道,“杀人犯是指杀死另外一个人类。你不可能找到法律来治我的罪。现在,全部退出去,否则外星人就得死。”
“一个人质和六个人质同样有效。”同一个警察喊道,“让他们中的五个走,随后我们再谈。”
J·D和库特互相看了一眼。六个人质可能不好控制。如果不用看着这么多人,他们可能会轻松点。但另一方面,让这六个人围成一圈,他们站在中间,就能躲过狙击手从任何方向打来的冷枪。
“没门。”J·D喊道,“你们这些家伙——你们是特别组的,是吗?所以你们一定是坐着面包车来的。我要你们往后退,退得离博物馆远远的。把面包车留下,不要关上发动机。我们要开着它去机场,在车上带走尽可能多的外星人。我们还要一架飞机在那儿等我们,带我们到——”他支吾着——“到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我们办不到。”那个警察对着他的扩音器喊道。
J·D耸了耸肩。“如果你们不走,六十秒之后我会杀第一个人质。”他转向他的同伴,“库特?”
库特点了点头,看着他的手表,开始倒计时。“六十,五十九,五十八。”
拿着扩音器的警察转过身冲着他身后的人说话。我能看见他用手指着,可能是在告诉他的手下往哪儿步行撤退。
“五十六,五十五,五十四。”
霍勒斯的眼柄停止左右摇动,分开到了最大位置。我以前看到她这么做过,当时她听到了有趣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没有听到。
“五十二,五十一,五十。”
警察正从玻璃门廊内撤出,但是他们弄出了很大的声响。那个带着扩音器的一直在说话。“好吧。”他说,“好吧,我们撤退。”他被放大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我们在往外走。”看上去他说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话,但是——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霍勒斯已经听到的声音:一阵轻微的辘辘声。我们左面的电梯正在向下运行。肯定有人在下层按了按钮。那个拿着扩音器的警察是故意掩盖这个声音。
“四十一,四十,二十九。”
我认为这无异于自杀,因为无论谁在电梯里,在金属门从中间分开并向两头滑动时,J·D可以轻易地把乘员扫倒。
“三十一,三十,二十九。”
“我们正在往外走。”那个警察喊道,“我们正在撤退。”
电梯现在又向上运行了。门上有一排发亮的小方格——B,1,2,3——显示着电梯在哪个楼层。我偷偷向它看了一眼。数字“1”刚刚灭掉,随后,过了几秒钟,数字“2”亮了起来。太棒了!要么是电梯里的人知道二楼有个内阳台,从那儿可以俯瞰整个大厅,要么是博物馆的保安告诉了他们。
“十八,十七,十六。”
当数字“2”亮起来时,我帮了点忙,假装大声咳嗽压住开门声。如果这些日子有什么我擅长的事,那就是咳嗽。
数字“2”还亮着。门现在肯定已经开了,但是J·D和库特没有听见。可能一个或是更多的武装警察已经到了二楼——那儿有恐龙馆和探索馆。
“十三,十二,十一。”
“好吧。”那个特别行动组的警察通过扩音器喊道,“好吧,我们正在撤退。”他已经离我们很远了,我看不到他是不是还在和内阳台上的人交换眼神。我们仍在电梯旁边。我不敢抬头看,生怕引起歹徒注意到上面还有人。
“九,八,七。”
警察们撤出门廊,隐入外面的黑夜之中。我看着他们顺着台阶走出我的视野。
“六,五,四。”
从警车顶上照进来的红光开始慢慢消退。外面只剩下了一盏顶灯在旋转,可能是留下的面包车。“三,二,一。”
我看了看克里斯蒂。她微微点了点头。也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零。”库特说。
“好的,”J·D说,“让我们往外走。”
最近七个月中我花了很多时间考虑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我从未想到我会看到别人死在我前头。我的心跳动得像个超负荷汽锤。J·D,我认为他只能活几秒钟了。
他命令我们围成一个半圆,当成他和库特的肉盾。“走。”他说。虽然我背对着他,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来回挥动着枪,准备随时扫出个扇面。
我开始向前走。克里斯蒂、弗林纳人和吕特人跟在我后面。我们走出被电梯挡住的庇护所,上了四级台阶,进入大厅,随后开始穿越通向大门的大理石地面。
我发誓,我首先感觉到的是有东西溅到我的头上,随后才听到从上方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枪声。我转过身。要想看清不太容易。大厅里仅有的光线来自韦斯顿展室渗进来的微光以及从玻璃门廊和它上方彩色玻璃窗透过来的街上的光线。J·D的头已经爆开了,像个西瓜,血溅得到处都是,我和外星人身上都沾到了。他的尸体向前栽去,轻机枪在地板上滑了出去。
第二声枪响几乎与第一声同时响起,但它们之间还是有一定的时间差。或许上方黑暗的内阳台中的两个警察——上面至少有这么多位——无法看到对方。小平头库特及时缩了一下头,然后他突然一个鱼跃向前,想够到J·D的枪。
一个吕特人挡在了他的去路上。库特把他撞倒。由于外星人挡在四周,狙击手无法清楚地看到库特。
我仍然在震惊之中。我能感觉到J·D的血滴在我的脖子上。突然间,还站着的那个吕特人腾空而起。我知道他戴着个能使他在地球的重力场中自由行走的装置,但我不知道它的功率强大到足以让他飞起来。
另外一个弗林纳人朝那把大枪踢了一脚,它旋转着滑向大厅远方。摔倒的吕特人又站了起来。同时,飞行中的吕特人升到离地三米左右。
但是库特仍然拿到了枪,在地上翻滚着向黑暗中的内阳台射击。他连续扣着扳机,呈扇面扫射着。子弹击中了有九十年历史的石雕,碎片雨点般落在我们头上。
另外那个吕特人也升空了。我试着躲在几段大厅边缘的活动隔断墙后。霍勒斯行动迅速——但方向相反,而且使我吃惊的是,她把手伸向那根高一点的图腾柱。她弯下六条腿,从台阶跃过一小段距离到了图腾柱上。随即迅速爬了上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她可能一直上到了三楼:我很高兴她已经安全了。“听着。”库特用他的南方口音说。他依次用枪轮着将克里斯蒂、另一个弗林纳人和我指了一遍。声音中已经充满恐惧。“听着,所有人都别动。”
警察们现在己经返回玻璃门廊内,楼上的内阳台也有警察,两个吕特人在大厅上空像疯狂的天使般飞舞,一个弗林纳人站在我一旁,克里斯蒂站在另一旁,鲜血从库特的尸体上流出来,大理石地板上到处是血,搞得地板湿漉漉的。
“放弃吧,”克里斯蒂说,“你难道看不出你已经被包围了吗?”
“闭嘴!”库特叫道。失去J·D之后,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闭上你的臭嘴。”
就在这时,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双声调的哔哔声。我一直随身带着的中投影仪正在发出信号,它就要启动了。
库特现在已经躲在了内阳台下,他已经看不到狙击手了,这意味着狙击手也看不到他了。霍勒斯的幻影忽闪着出现了,儿乎与真的她无法区分。库特转过身来,他己经六神无主,好像没有注意到失踪的弗林纳人突然又加入了我们。
“库特。”霍勒斯的幻影勇敢地向前走,“我叫霍勒斯。”
库特立刻将轻机枪对准她,但弗林纳人仍然继续走向他。我们都开始后退。我能看到门廊内的警察在那儿迷惑不解,因为霍勒斯很明显地挡在了他们和库特之间。
“你还没有打死过谁。”霍勒斯说,声音听上去像是两颗心脏在跳动。“你看到了你同伴的下场,不要让同样的命运发生在你身上。”
我做了几个手势,希望其他人能在黑暗中看清。我想让他们散开,不要站在和库特与霍勒斯同一条直线上。
“把武器给我。”霍勒斯说。她现在离库特只有四米了。“把它交出来,然后我们都活着走出去。”
“退回去!”库特喊道。
霍勒斯继续接近他。“把武器给我。”她再次说道。
库特疯狂地摇着头。“我们只是想告诉你们外星人,那些科学家在撒谎。”
“我知道。”霍勒斯说,同时又向前迈了一步。“我很乐意听你说。先把武器给我。”
“我知道你信仰上帝。”库特说,“但是你还没有被拯救。”
“我愿意听你说任何东西。”霍勒斯说,慢慢向前挪着。“但是你必须先交出武器。”
“让所有警察走开。”库特说。
“他们不会走的。”霍勒斯的六条腿又前进了一个单位。
“不要再接近,否则我会开枪的。”库特说。
“你不会向任何人开枪的。”霍勒斯说,继续前进,“信徒不会杀人的。”
“我发誓我会杀你的。”
“你不会的。”霍勒斯说,她和库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退后!我警告你!”
六条腿还是向前迈进。
“愿上帝宽恕我。”库特说,然后——
——然后他扣动了扳机。
然后几颗子弹从枪管里冲了出来——
然后它们进入了霍勒斯的幻影——
然后,形成模拟身体的力场迟滞了子弹的前进速度,它们越飞越慢,从身体另一面飞出,继续在大厅上空飞行了一两米距离,咔哒咔哒掉在了地上。
幻影继续向前走着,伸出了力场驱动的手臂抓住枪管。枪管现在一定非常烫,血肉之手是不可能抓住它的。
在三楼的真霍勒斯把自己的胳膊往怀里猛拽,大厅里她的幻影也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库特见霍勒斯中弹却没有倒下之后就被惊呆了,所以他没有挣扎就松手了。幻影转了个身,迅速离开。
警察冲过门廊拥进大厅,然后——
这么干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了。
一个警察打了一梭子。
库特被子弹打得连连后退,他的嘴因为吃惊张成一个大大的、完美的“O”形。他撞在一段墙上,在黑暗中滑落,墙上的血线跟着他一起流到地板上。
他的头懒洋洋地靠在一边。
他去见了上帝。